时间又在医女三不五时过来欺负汐儿的当中,悄然逝去。
    那一日,室内的太医突然惊叫,又有人被连滚带爬的押了出来。紧接着大帐内一片混乱,血水一盆接一盆的再度运了出来,是苏子墨的伤情有了反复!
    “那谁!把草药拿进来煎药膏!”人手不足的太医掀开帘子,随意对外面传唤道就立刻跑了回去。
    汐儿原本正在老实的研磨着草药,听到这声传唤她四周看了看,没人。大家都在帐中忙乱着,那么,是叫她了?
    到了这里,已经在昏迷的苏子墨帐外露天忙活了近十日的汐儿,才第一次迟疑着踏入了大帐。
    鹤寿双年的单耳青铜香炉燃着淡淡的安息香,悠甜而柔软。
    而她深爱的太子殿下就这样昏沉的睡在袅袅升起的黯然烟气之后,他的俊脸苍白无血色,曾经深深吻过她的薄唇干涸着,那双曾经牢牢看着她的黑色深眸正紧紧闭着,他长如小扇的卷睫在眼睑垂下一片阴影。
    那曾经拥抱过自己的精壮上身赤裸着,被束着一圈又一圈的布缎。但那原本该是纯白的布缎此刻却全部被血水咽红,几个太医正满头大汗的将昏迷的他半扶坐起来,又忙着将那湿润潮湿的血布解开丢弃在地上。
    有人递干净的白缎,有人帮忙扶,有人帮忙在一边煎药,只有汐儿一人呆愣愣的站在帐帘口,像是傻子一样看着苏子墨,一声不吭。
    “拿药膏来!”太医大声唤道。
    “陛下刚才已经用了好几拨,新的药膏才刚上炉子,没煎好!”医女首大着胆子惶恐答道。
    “算了算了!让药粉拿过来!”太医不耐的回头看了一眼,又道:“你拿着药粉发什么呆?还不过来!”
    汐儿粉脸泛白,小跑着跑了过来站在塌前,一眨不眨的看着这个她深爱的男人,一言不发。
    “你发什么呆?我们有手?”太医头都不抬的说道。“赶紧把药粉均匀洒在新的白缎上给陛下重新包扎过,你还发呆?”
    汐儿依言一一而做,此时的苏子墨正昏迷着坐在塌前,上身靠在众太医的手中,一双修长笔直的腿正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床榻前。
    她不忍看,强忍着美丽月眸中的泪水,跪倒在苏子墨的面前,两只小手将白缎分开,往他的腰腹上一圈一圈的合围了起来,她的手已经很轻很轻,轻到就像羽毛一般,但那带着刺激性药粉的白缎在覆上了苏子墨背上足足近两尺长的刀伤上时,他还是闭着眼无意识的呻吟出声。
    汐儿颤抖了一下,大颗若珍珠般的泪水不争气的滑落,她紧紧咬住自己的粉色唇瓣克制。手上的速度也不敢慢下来,想要轻一点,再轻一点。
    她包扎的速度不慢,很快就包扎好了。
    太医们又齐将昏沉的苏子墨扶着,慢慢将他歇着侧身朝里躺下,这样才能小心不碰触到他的伤口。
    “你还在发什么呆?出去继续磨药啊!”见她服侍完苏子墨上药,一直和汐儿不对盘的紫衣医女拧着眉走过来小声说道。
    汐儿点头称是,颤抖着弓起腰想站起来往外退去。
    “是你。”那从小就伺候苏子墨的太医认出了她,那时她还在宫里,生了一场大病,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陛下极度反常,暴躁的差点把他们太医的脖子都拧断。
    后来,不知道为何她又横空出现在陛下的草原王帐中,同样是生了场大病,陛下又同样差点把他们的脖子拧断。
    那天陛下受伤,她来求自己,他忙乱中也就随意的给她指了个位置帮忙,没想到她居然咬着牙,将日以继夜在露天帐外磨药的差事抗了下来,近十一月的草原是有多冷,她的身体是有多弱,他是心知肚明的。
    唉,一声叹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太医道。
    汐儿轻摇了摇螓首,想要退下去继续磨药。
    太医却制止了她:“你就在帐里看着陛下吧,只做一件事,不让陛下翻身。陛下这段时间都不能平躺下,一旦躺下陛下的伤口就会开裂大量出血!刚才那个家伙没做好这个差事,让陛下流血了,我将他赶了出去。磨药粉的差事会指示别人去做,你不用担心陛下会无药可用。”
    汐儿一脸惊讶的抬起了头,精致秀美的小脸上的莹泪点点,就是最硬的硬汉也会因为这番哭泣而化作绕指柔吧?
    “你不愿意?还是你以为我在照顾你?呵呵!陛下现在昏迷无意识,常常忍不住翻动自己,这样一直不错眼的看着陛下,让陛下别翻身可不是什么美差!”太医说完,突然嘲笑了一下自己。
    其实也不能说是不在照顾她,工作量不大,也不用再受寒受冻,只是不能合眼而已罢了……但比起之前不停的研药,应该也算是好了不少吧?
    “我愿意!”汐儿小手交叠在胸口,用力的点了点头,在太医的授意下脱了绣鞋跪坐在床榻上,太医又用眼神让她用自己的手固定住陛下的身姿,因怕冻着子墨哥哥,汐儿在自己早就冻得无甚知觉的小手上呵了一口气,搓搓暖和了一下才轻轻扶住了苏子墨,让他只能维持着侧躺的姿势,不能翻身。
    太医们点了点头,又自顾自的到一边忙去了,煎药的煎药,验方子的验方子,虽然忙但却不乱。
    就在这明明灭灭的安息烟气中,汐儿跪坐在苏子墨的床榻之上,用自己通红的柔弱小手,轻轻抵在他没伤到的位置,防止他翻身。
    苏子墨昏迷的时候极安静,只是时不时的蹙了蹙眉,汐儿在他的背后,就这样痴痴的看着他的脸孔。不多一会儿,苏子墨果然如先前预料的一样,抽动了下后身子又重重的想要翻过来,汐儿连忙小手紧紧推住,唯恐他真的平躺下来。
    就这样,汐儿的差事变了——太医因此又另外交给她一个任务,时时检查陛下的额头有没有发高热,如果这几日还是不曾高热,应该就会开始好转。
    汐儿的身子虽弱,但她的内心却往往比一般的男人要坚定十倍,认准的事情一旦去做就绝对不会停止,所以这样不合眼不错眼的帮苏子墨固定身形的工作,她一干又是三日过去了,这段时间,汐儿因为根本没有休息过,身体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但强大的精神力量却一直支持着她不能倒下。
    在这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是一个黄昏。
    汐儿正小手柔柔的抵在了苏子墨的背后,她突然感觉到他的身子又微微震了一下,是又想翻身了吗?她加重了些许小手的力道,却感觉到苏子墨摆在一侧的手臂,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进步!
    刹那间,一颗珍珠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滴落,她抖着玫瑰花一般的小嘴儿,轻声呼唤道:“……子墨哥哥……子墨哥哥是你要醒了吗……汐儿在等着你……在等着你……快快醒来……”
    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果然又微微动了动,汐儿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动静,将自己的秀致小脸轻轻靠在了他背部没受伤的位置,缓缓蹭过他坚硬的背部肌肉:“快快醒过来……快快醒过来……子墨哥哥……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哪也不去……”她一遍又一遍的含泪祈愿着,希望神明可以听见。
    苏子墨停顿着的卷翘长睫此刻开始微微扇动着,似乎是一只蝴蝶就要展翅欲飞般。
    “陛下,陛下是不是要醒了!”在苏子墨正面守着的另一名宫人,突然轻声呼道。
    太医们连忙丢下手里的活计,团团围过来将汐儿赶了下去,又是一通扒眼,诊脉,检查伤口和体温。
    “不错!快醒了!”在得出太医结果后,众人齐齐出了半口气,至于另外半口气还得陛下真的醒了才能出。
    等待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在太医的结果出来后,又过了两个多时辰苏子墨才悠悠醒转过来。团团将龙床围住的太医和医女皆跪地不起,口中山呼:“陛下,微臣罪该万死!”
    听到里面的好消息传来,帐外的众铁鹰卫忍不住欢呼了起来,整整十三日,陛下在昏迷十三日后终于醒转了!
    苏子墨的眸子从无焦距到有焦距,他缓缓的在众臣趴俯的身影中寻找着,却没有找到那抹他最想见到的小小身影。
    汐儿此刻又在哪里呢?原来刚才苏子墨醒转,喜不自胜的太医瞬间涌到他身边。而原本一直鼓励着苏子墨尽快醒来的汐儿,被轻而易举的挤了下去,见心爱的太子夫君醒转,她也没有再挤过去,只是随着人潮随波逐流到了帐外。
    在帐外寒冷无人烟的地方,汐儿提着裙摆跪了下来,朝着天上的一轮弯月双手合十默默还愿。
    多谢!多谢漫天神明听到信女的祈愿!
    多谢!多谢漫天神明助太子夫君早日醒转!
    多谢!多谢满天神明的大慈大悲!
    她虔诚无比的缓缓趴俯了下去,在草原上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连粉白的额前一片红肿都顾暇不及。
    “太好了……”她忍不住喃喃的说道,心头一松的同时,忽然眼前一黑。汐儿实在太累太辛苦了,终于,支撑不住的晕倒在十一月的寒冷草原上。
    等汐儿再度回转醒来时,已经是一日一夜以后,她挣扎着爬将了起来,却正好看见太医掀开帘子进来看她。
    “醒了?”他问道。
    汐儿迟疑着,缓缓点了点头。“是您把我救回来的?”
    太医一撩衣摆在她床前坐下,然后抚住了她的脉搏,捻着胡子沉吟着又松了手,他的神色不愉,但语气却还是比较温和的:“举手之劳罢了!”
    “您怎么在这里,陛下那里……”汐儿轻启檀口,虽然心中焦急却不敢在表情上带出来。
    “哦!是瑜妃娘娘今早过来了,她带了大批的药品和几个治刀伤是好手的大夫过来,现在她正在大帐伺候,所以今天我等也算是清闲了些。”他想了想,又说道:“瑜妃娘娘就是当年的太子婕妤。”原本要近十日的路程,瑜妃娘娘却带着这群人硬是在接到消息后,短短四五日就赶了过来,已经比他想象的快很多了。
    汐儿听到他说带来了大量的药品和治刀伤的好手时,心头不由一松。这样就可以确保子墨哥哥无忧了……
    “你对瑜妃娘娘无甚反应?”他捻了捻胡子问道。
    汐儿轻轻摇了摇螓首,原来,早在那日苏子墨在她面前晕倒的刹那,汐儿就恢复了原本的记忆,包括被托雷……还有哥哥是如何去世的……但这段时间她一心只想着苏子墨怎样恢复,将这些都抛在脑后,现在太医试探的问,他是不是怀疑自己已经恢复记忆了?
    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恢复记忆了,如果记忆里都是不美好的,那么想起又有什么用?但哥哥对她的好,自己对苏子墨的爱,她会一辈子埋藏在心中,永不再对人诉说。
    “也罢!陛下昨天醒来后,眼睛一直在四处寻找,可能是在找你!”太医选择直话直说。
    汐儿点了点螓首,轻声道:“我知道了。”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之前,她该有多开心多高兴,那时的她一定像是最快乐的小鸟一般飞入他的怀抱……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不配也不该再幻想着那个怀抱……
    “好了!出来有一段时间了,我现下要回大帐听差谴,你身子如何?要随我一同过去吗?”看着汐儿低着头的发旋,想到自己早逝的小女儿,唉……如果还活着应该和这位汐儿小姐差不多大了吧!
    汐儿缓缓摇了摇头,清澈如泓水的月眸中一片迷茫:“我就不过去了。”
    就这样吧!子墨哥哥既然已经醒了过来,那么她在不在也没有一定的必要了,何况之前,明明已经说好了再也不见的。
    太医闻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抬脚走了。
    汐儿拥着棉被,在墙壁上轻靠着,听着帐外那‘呼呼’的长哨寒风,她的内心一片平静。
    但是这样安静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在夜晚再度降临时,她的小帐篷被人猛地掀开,柔和的月光伴着寒风一同泄了进来,那艳光高炙的装束也随之让人眼前一片璀璨。
    是太子婕妤——不,这个时候应该说是瑜妃娘娘了!
    瑜妃一身耀眼夺目的宫妃装束,缓缓落座,她精心描画的眉目美艳无比,此时正冷冷的看着汐儿,话里话外的寒气都要把人凝结住:“本宫听说时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你沈汐儿居然如此阴魂不散?又跑到草原和陛下缠上了?你还真是下贱无比啊!”
    汐儿却一言不发的缓缓爬下床来,跪倒在地,头脸都不曾抬起。
    “你这是干什么?祈求本宫的宽恕?你该知道我恨不得吃你肉喝你血,就算你跪在这把地面跪穿,我都不会放过你的。”她看了看自己新涂的蔻丹冷声道。
    方才在伺候陛下用药入睡后,无意听医女在外帐谈论,她才知道沈汐儿居然一直在这里,而陛下居然是为她受的伤!她怒火中烧,本想直接冲过来将这个贱人大卸八块,但却被爹爹派来的柳嬷嬷阻止了,并且让她谋定而后动。
    在经过一炷香的时间沉淀后,她已经没有起初那么冲动了,但内心依旧恨不得将沈汐儿千刀万剐!
    “奴婢参见瑜妃娘娘,回瑜妃娘娘的话,奴婢患有失忆症,对往事奴婢一概不知,如果曾经冒犯过瑜妃娘娘,请娘娘责罚!”汐儿头也不抬,继续维持着趴俯的身姿一动不动。
    “失忆?真的假的?”瑜妃冷笑了一声。
    “此事太医皆知,不敢欺瞒娘娘。”汐儿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又道:“奴婢已经成亲,不想流落到此处被陛下所救,奴婢终身感恩戴德,不过陛下既然已经醒了,还请娘娘准奴婢回家。”
    “你成亲了?”瑜妃微微挑起了长眉,不敢置信的开口问道。
    “是。”汐儿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
    “你可别骗我,沈汐儿!”瑜妃站起身来,华美的衣饰也因为她的动作一片淅淅索索声响。
    “奴婢不敢。”汐儿的声音又轻了些。
    “奴婢不敢?”瑜妃原本就要转身离去了,却在听到这句话后不由怒从心来,嘴巴里说着不敢,却一直勾引着陛下的又是哪个呢?她朝着汐儿走了几步,穿着明珠绣鞋的脚却一下笔直踹了过来。
    可怜的汐儿不闪不躲,被这一下正中的窝心脚踹翻了身子,她滚了两下软软倒在桌边,胸口吃痛的连身子也微微躬了起来,却刚好叫瑜妃看到了那张,让人一看就火大的绝美容颜。
    汐儿的身姿比以前在宫中要更曼妙瘦弱了,而她那张脸也脱离了当时的稚气,显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清妍。
    “本宫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这里又没有男人,你一副又怜又爱的表情做给谁看?”瑜妃蹲下身子,精准无比的捏住了汐儿的精致小脸,戴着金丝嵌百宝的护甲在她脸上摩挲而过:“真想什么都不顾把你这张脸抓烂啊!”
    “娘娘!”柳嬷嬷低声道。
    “好了好了,本宫知道了!”她没好气的回答了句,将汐儿的小脸狠狠放开,又‘啪’地一声突然给了她一个耳刮子,打得汐儿粉白的小脸上一片血红,孱弱不堪的身子都歪到了一边。“这只是利息,以后本宫自然还要连本带利的和你讨回来!”
    柳嬷嬷直皱眉,想着自家大人临出发前交代的话,不由自主的提高音量再次唤道:“娘娘!”
    瑜妃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自己的云鬓,尊贵无比的转身离开了。
    柳嬷嬷回头看了一眼那和自家娘娘没有半丝相像的脸庞,脑海中还在回想着大人当时脸色阴沉不定的吩咐:‘……沈汐儿和大小姐有八成可能是亲姐妹,如果这次在陛下那里见到她。一定看好大小姐,别让她控制不住杀了沈汐儿!’
    鬼使神差的,柳嬷嬷走了回去将还趴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汐儿扶到了床上,汐儿颤抖着想要道谢,她却无声的摇了摇头,追随瑜妃娘娘的脚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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