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又打来清水,伺候月容沐浴一番。水里不知放了什么香,微不可查却有极为好闻。倒是蒹葭主动交代,
    “侯爷嘱咐,说是合欢香极为霸道,燃了一宿,姑娘难免身体不舒坦,沉香油性温和,姑娘用了身子骨也轻快。”
    柳月容是知道沉香油的。沉香价贵,千金才得一寸。沉香油更是贵重,百斤沉香木也不得半两沉香油。
    她今日沐浴用的这几滴,够寻常百姓三五年的用度。只她没想到,冷心冷肺的男人,竟然也舍得给自己用这么好的东西。
    而此刻,碧梧院旁的净斋书房。黄忠义呲牙咧嘴躺在床上喊疼,一绿衣丫鬟拿着药罐小心涂抹。
    黄二太太在一旁坐着边掉眼泪,边嘱咐丫鬟下手轻些。楚茉更是低首啜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唇白声嘶,仿佛多看黄忠义一眼,就要昏死过去。
    “父,父亲呢?”
    男音是刻意装出的虚弱无力,黄忠义被二人哭的脑胀,开口询问。
    “陛下年幼贪吃,昨日多吃了两块瓜果。夜间高热喊了太医,老太爷和你父亲,天不亮便进宫去了,眼下还未回来。”
    黄二太太擦干眼泪,仔细端详黄忠义。见往日里模样清俊的儿子,此刻一脸红红紫紫,打翻了颜料盘似的,极为心疼,
    “儿啊,你可看清了和你起冲突的是谁?等你父亲回来,灭了他满门!”
    黄忠义闻言脸一梗,实在是不想提这个。那张二看起来文质彬彬,谁知下手竟然比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还猛。
    专打他脸也就算了,还踢他不能见人的地方,极为阴损。
    不就是不还他合欢香吗?他怎么知道,那合欢香用指甲盖一小撮就行,全都点了,他去哪里找合欢香还他!
    更何况,黄忠义咬牙,当即哭丧着脸,和黄二太太告状,
    “不是儿子不守规矩。实在是张二猖狂,他,他竟然拿柳氏取笑!”
    话语一出,便见黄二太太和楚茉同时止住哭声,双目落在自己身上。事已至此,黄忠义更是什么话都往外说,
    “原本吃茶讨论学问,他胡言说柳氏国色天香,若有机会,定当芙蓉花下相会。
    柳氏再不好,也是儿妻。夫妻一体,辱妻如同辱夫。娘,此恨不能消,我和那张二不共戴天!”
    “他张家欺人太甚!!”
    黄二太太闻言拍案而起,嘱咐黄忠义,“你只管在这里好好养伤,娘让人去宫里喊你父亲回来,必为我儿报此等奇耻大辱!”
    说罢,满身怒气往外走去。倒是楚茉,揪着手里的帕子暗暗出神,夫妻一体。
    哪怕是没过婚书,没有拜堂。那柳氏也在表哥心中如此重要,别人调笑几句,他宁愿挨打,也要为她撑腰。
    “楚妹妹,你怎么不说话?”
    瞧见黄二太太走了,黄忠义也不装了,一股脑翻身坐起,拉楚茉在床上坐着,道,
    “快来陪我躺一会儿,正好趁这几日,不用去国子监点卯!”
    “你都有柳氏了,还要楚妹妹作甚!”
    楚茉眼含泪,心发酸,越发恼恨自己昨日轻贱,一听说他娶妻便慌了神,裙带子也被他解了去。如今倒好,他对柳氏上了心,她可怎么办!
    “我的好妹妹啊,实话告诉你…”
    黄忠义一见楚茉流泪,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忙嘀嘀咕咕把内情讲给她听,而后才道,
    “不是说好了,我这辈子只有你。那柳氏的屋子,我决不踏进一步!”
    脸色多云转晴,楚茉扑哧一声笑出来。黄忠义得寸进尺,伸进裙底,哄她,
    “好妹妹,昨儿个没尽兴,咱们今日,再来试试?”
    早膳用过,柳月容懒得去黄忠义那里充当贤妻。兴致勃勃拿了嫁妆本子,带着蒹葭和徐婆子,理起嫁妆来。明朝回门,她总要带些东西回去。
    蒹葭还好,是知道内情的。倒是徐婆子,见柳月容不急不躁,半句不提去瞧大少爷的话,心下纳闷儿。
    这新婚之夜,夫妻两个恩爱和谐。她瞧着大少爷对自家姑娘的爱护劲儿,一身皮肉青紫,可见是极为喜欢的。
    怎么这受了伤,也不打发人来含章院说一声,就是自家姑娘面子薄,他,就不想红袖添药香?
    第9章 、第九章
    一日平安无事。
    直到掌灯时分,徐婆子端来晚膳,和月容八卦,
    “厨房里的婆子说,二太太撤了碧梧院的晚膳。”
    柳月容垂眸见桌上的清炒百合,芙蓉鸡片,清爽滑嫩,极适合炎热夏季。更别提炖的烂烂乌鸡汤盅,乌骨白肉,枸杞子红艳,油渍撇的干干净净,入口鲜香。
    难怪晚膳丰盛,原是把碧梧院的送来。
    察觉到月容唇角嘲讽笑意,蒹葭开口刚要说话,便听见外头妇人隐约抽噎声。询问目光看向柳月容,见她颔首同意,才急匆匆掀开帘子出去,呵斥道,
    “什么人这般没规矩,大奶奶用饭时候,哭哭啼啼趁早发买出去!”
    “蒹葭,是我。侄儿媳妇可在屋子里?”
    廊下,转过一身着缟素白稠的妇人,乌黑发髻仅两三根银簪子,面上脂粉未施,蜡黄着一张脸,一双眼哭的桃儿一般,看起来极为憔悴可怜。
    “大太太。”
    蒹葭忙躬身下礼,态度恭敬,道,“这么晚的天,太太怎么孤身来了,连个掌灯的丫鬟也没有,仔细走迷了路。”
    “我来和侄儿媳妇说说话,你们家奶奶可在屋子里?”
    也不等蒹葭打帘子,黄大太太掀帘进去。转过穿堂,便见一豆绿对襟罗衫少妇坐于餐桌前,察觉脚步声,抬头看来。
    一双桃花眼潋滟,勾带眼角媚意。肤质是莹润透亮的白,眉目舒展,自有筋骨,瞧着便让人欢喜。上前两步拉住柳月容,叹道,
    “好齐整的模样,满京城的闺秀也越不过你去。怪道我那侄儿为了你,宁愿和张家做对,挨打也值了。”
    倒是柳月容,瞧见来人年约五十,虽是一副憔悴模样,可气质端庄,是当家太太的模样气派,瞬间猜出她的身份和来意。
    “大太太可用了晚膳,快来这里坐。”
    柳月容放下碗筷,徐婆子伺候她漱口,净面洗手后才坐在窗前暖塌,笑着告罪,
    “我才进门,大少爷忙碌不常在我这里。今日又受了伤,更是没带我见过合家亲族女眷,若有失礼,您别见怪。”
    “是我的过错了。我管着家,老太太又在相国寺静养,偏你们成亲,各家的贺礼也要登记在册,忙活了两日,好容易抽出点儿时间来和你说话。
    侄儿媳妇别嫌弃我絮叨,我曾听说,你在娘家,女红做的极好,快帮我瞧瞧,我给老太太绣的这抹额如何?”
    说着,就从袖口抽出个秋香色蝙蝠如意抹额来,柳月容接过夸赞几句,笑看徐婆子和蒹葭二人,
    “你们连个去西厢房开了箱笼,针线拿来我要用。”
    等二人退下,月容收了笑意,把手上的抹额放在桌子上,正色看向黄大太太,语气笃定,道,
    “大太太来找我,是为了大老爷一事。”
    黄大太太闻言咯噔一下,这柳氏比她想象中更聪慧。原想羞恼的翻脸,可想着不知在何处受罪的黄大老爷,捂脸抽噎,
    “实在是瞒不过侄儿媳妇,我也是没法子,大老爷他是黄家嫡子…
    我们夫妻这么些年,连子嗣也无,偏他半点儿也不嫌弃我…”
    一席话说的极为颠倒,柳月容听明白了,拿了条帕子给黄大太太拭去眼泪,语气中满是不解,
    “老太爷尚在,大太太怎么不去求老太爷去?”
    找她能用什么用,她清白丧失,自身难保,哪里有余力帮衬别人。
    这一问倒是让黄大太太越发恸哭出声,“老太爷恨老太太和相公,又怎么会帮衬!”
    说罢,捂脸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把前事说清。原来老太爷早年家境贫寒,老太太纺麻织布供他读书。可偏不知怎的,老太爷后竟和书院婢女有了苟且之事,婢女进门后夫妻越发疏离,直到婢女过世,老太爷更是认为是老太太逼死。
    “老太太如今病成这样,他连黄家大门都不许老太太进来,又如何肯救相公…”
    “竟然连陈世美都不如!”
    柳月容闻言倒是心疼起黄老太太来,忍辱负重一世,谁知病危昏迷,竟是连黄家大门也进不得。
    “侄儿媳妇,就算是伯母求你,等你后日去相国寺,可千万要冲掉老太太身上邪悚之物。”
    黄大太太拉住柳月容的手恳求,“只要老太太回来,我们大房在黄家,就有立足之地。
    侄儿媳妇放心,若你能救下老爷和老太太,往后,我给你做牛做马,也要报你的恩!”
    月容抽回被黄大太太攥住的手,冷笑一声。难怪黄二太太在花园里那般好说话,说什么回门之后,原来,是打算回门之后把自己送到相国寺去。
    黄家不是久留之地,可相国寺,未必也是个好去处!一时之间,柳月容只觉得满腔悲愤之意。自父母过世,她谨小慎微,事实顺从。
    爹娘让她活下去,柳家让她冲喜嫁人,可偏偏,听从别人没有一件事有个好下场!爹娘报国过世,却名声尽毁,卖国之女步步艰难。冲喜嫁人,又是何等荒唐,夫君心有所属,而她更是新婚之夜被人所害,清白尽毁!
    她能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握拳闭眼,柳月容尽力压制躁动情绪。深吸口气,朝黄大太太道,
    “大伯母来这一趟,想必,是对某些事有所耳闻?”
    不然,怎么偏偏来寻她。又点破自己要去相国寺的事情,无非是想趁她心思混乱之际,趁机打劫罢了!她知不知,是谁算计了新婚之夜一事?
    桃花眼锐利,直视人心。黄大太太冷冷打了个寒颤,眼前娇弱少女虽是豆绿衣裳,可气质凛凛,丝毫不敢让人亲近。
    权衡利弊,黄大太太抬手,指了指净斋书房方向。
    竟然是他!!!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
    柳月容如遭雷击,细弱肩头微微发抖,强力克制情绪,手机攥紧,指甲在掌心扣出血渍。
    “大太太请回。”
    一字一顿,柳月容昂首,不让眼眶泛红。余光瞥见黄大太太一步一回头出了房门,终究是忍耐不住,抱住肩头哭出声来。
    他是她曾经幻想过千万次的夫君,也想过夫妻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便是再不喜她,他何必…他何必毁了她?
    门外,蒹葭焦急的等候,见黄大太太一脸懊恼的出来,听见压抑哭声,顾不得礼貌,拽住黄大太太衣袖,
    “我们姑娘怎么了?大太太,大老爷的性命,可在您的一念之间!”
    黄大太太忙不迭小声求饶,“蒹葭姑娘,里面那位,得知内情,一时情绪激动也是有的,毕竟…”
    谁家的相公,会把新婚妻子,送到别人床上。
    只后半句,她不敢说出来。见蒹葭一脸担心踮脚往屋里瞧,小小声,唯恐得罪了她,道,“让我做的事情我做完了,我家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而此刻,月容哭红双目,越发觉得眼酸目涩,拿帕子细细擦掉掌心血痕,下定决心,扬声道,
    “蒹葭可在外头?备下笔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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