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隐没,黄昏呈现出淡蓝的光色的时候,李安然带着楚雨燕回到客栈,楚狂正用他一贯的斜躺式霸在两张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和付清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见李安然进来,一下子跳起来正欲去拍李安然的肩,却突然瞅见李安然后面还跟了个小姑娘,手举到空中一下子就停住,有些讪讪地放下来。
    李安然笑,“大哥和四弟来了。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大哥付清流,这是我四弟楚狂杜彤,这位是楚雨燕楚姑娘。”
    双方见了礼,楚狂本想着接着“楚”字嘻嘻哈哈开个玩笑,攀个亲戚,却见楚雨燕一身缟素,面有泪痕,他觉得不对劲,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李安然领着楚雨燕坐下,为她倒了杯茶,对付清流和楚狂道,“我一出去一天,让大哥和四弟久等了。这位楚姑娘是花溪苑苑主的徒弟,从今以后,跟了我了。”
    “跟了你了?”楚狂叫起来,复又打量了几眼楚雨燕,问道,“什么叫,跟了你了?”
    李安然倒也好脾气,解释道,“跟了我了就是说,她从此是我的人了。”
    楚狂大眼瞪小眼看着李安然,又伸长脖子凑近前望了望楚雨燕,楚雨燕羞得满脸通红,垂下头去。那楚狂望了半晌,半笑道,“这,这,可是我未来的二嫂?”
    付清流从后面打了楚狂一下,责备道,“知道了是未来的二嫂,还这么大惊小怪地盯着人家看!安然,真该恭喜你,大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楚狂不依不饶,问道,“花溪苑苑主的徒弟?花溪苑,那不是只有女人才去的地方吗?二哥你什么时候和花溪苑有了这么深的渊源?”
    李安然道,“今日承苑主相约,与苑主有一面之缘。”
    楚狂道,“一面之缘就能领回人家的徒弟!”
    李安然道,“苑主仙逝,将楚姑娘托付于我。”
    楚雨燕忍不住偷望了李安然一眼,脸微微红了起来。
    楚狂想说就一面之缘人家凭什么把徒弟托付给你,欲言又觉不妥,遂坐下来喝了口茶,打量着楚雨燕绯红的脸,笑道,“楚姑娘,我二哥这个人古板无趣,一点都不好玩,不如你跟我叫声哥哥,我天天带你出去玩!”
    付清流又打了他一下,骂道,“你个狂小子,说什么呢!”
    楚狂回身,对付清流笑道,“大哥你老打我干什么,我是想说,我叫楚狂,她叫楚雨燕,不如跟了我做妹妹吧,二哥忙的时候我可以带她玩,二哥若是欺负她,我好给她出头啊!”
    付清流和李安然都笑。李安然道,“这倒是个好办法,燕儿,来,重新拜见你这位哥哥!”
    楚雨燕抬眸轻轻打量了一眼楚狂,笑涡轻旋,乖巧听话地向楚狂行礼认哥哥,楚狂带笑扶她起来,说道,“从此这冰雪一般的可人儿,可就是我的妹妹了,将来二哥若是娶了,要不要反过来叫我哥哥?”
    李安然笑骂道,“你还造了反了!什么时候,你也得乖乖叫二哥!”
    这时陶杰和冯春时进来,说晚饭好了,让大家去大厅里落座。突见楚雨燕安安静静地坐着,聪明俊秀似不惹一丝尘埃,不由都怔住了。李安然含笑介绍,双方见了礼,一起出去用餐。
    晚上很好的月亮,李安然陪楚雨燕在客栈旁的街道上走。街不很繁华,少有行人,月光银子一般倾泻下来,垂柳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曳,在地上留下稀疏动晃的剪影。
    楚雨燕安安静静地在李安然的身边走,半垂着头,带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和羞怯。不管怎么说,李安然于她,毕竟是陌生的。他毕竟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两人很少话。李安然淡淡问她喜欢吃什么,楚雨燕半垂着头说爆鳝面。李安然“哦”了一声,侧目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眼她,问,“爆鳝面?那你是在苏州长大的吗?”
    楚雨燕说,她十三岁以前,在苏州。后来跟随师父到杭州卖了三年的胭脂,去年师父才开了花溪苑,一鸣惊人。
    李安然问她十三岁以前在苏州跟着师父做什么。她说那时候在跟师父学艺,采花,做胭脂,养蚕,抽丝做昂贵的衣裳,还要认字、学琴,绘画,培养清幽俊逸的气质。她说,那时候她们很苦,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师父带她们去吃爆鳝面。一碗宽汤重青面,只消几眨眼的功夫就吞下肚去,香得把舌头都快吃下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谈苏州的碧螺春、弹词和太湖三白,然后说起石湖看串月。楚雨燕亮着眼睛,笑影嫣然道,“去石湖看串月,一定要在农历八月十七,午夜时分,月亮偏西的时候,就会看到九个连环形成九个月亮,听说美极了,可惜那天大人们熙熙攘攘,我们是小孩子,师父不让去。”
    李安然嘴角噙着笑,看着她,楚雨燕不由垂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
    两个人的离得很近,仿似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李安然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她,轻轻地托起她娇羞的脸。他温柔地笑,那笑容是一种难以拒绝的蛊惑。
    李安然轻轻拂去她额前的碎发,疼惜的语音似乎令冰雪也会瞬间融化,他对她说,“我爱极了你无拘束时笑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乖,再给我笑一个,来。”
    楚雨燕微微笑了,笑容甜甜的,好像裹上了一层薄薄的蜜。
    李安然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道,“以后每天,至少给我笑一个,不许忘了。”
    楚雨燕在她的怀里静静地浅笑,柔情似水,乖得像一只享受温存的猫。
    月色融融,李安然却微微地叹了口气。楚雨燕在他怀里,抬眸探寻地望着李安然,月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偶有垂柳的影子轻轻地晃过。
    李安然轻笑地望着她,却让她的心荡起种微酸而甜蜜的爱慕,她不知道李安然为什么叹息,但却爱上了他叹息的样子。
    这个男人叹息的样子,很动人,像万仞山崖边挺立了株开放的苦菊,好像天地间都充满了生命的温度。
    李安然轻轻抚着她的脸,看见了她那双黑而亮的眸子,美而静,可以让人刹那倾心。
    李安然轻轻地,垂头吻过她的唇。
    吻得很轻,丝一般转瞬划过。楚雨燕刹那懵懂,待回味过来,脸红了。
    李安然的吻,来得快。极轻。似乎无关爱慕,可也不是轻薄。
    楚雨燕的心有些乱,她用那双黑而亮的美丽的眸子望着他,盈盈一水间。
    李安然笑得幽深而浅淡,似乎不留痕迹。楚雨燕闭上眼,任李安然轻吻上她的眉宇,然后滑过她的脸颊,再次落在她的唇上。
    她的唇温软而娇嫩,朝阳一样的温度,花瓣一样的质感。
    楚雨燕伸手环住李安然的背,任他微热的气息在唇齿间回荡。
    世间突然一片彤红,李安然一抬眼,看见冲天的火光。楚雨燕也有所察觉,惊抬头,怔怔地望着那火光,喃喃道,“好像,好像是……”
    李安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朝火光冲过去。
    是花溪苑!花溪苑着火了!
    第25章 天上星辰,地下烟花
    李安然赶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只有大火在猎猎地燃烧。楚雨燕像疯了一般闯了进去,李安然一把抓住她。
    楚雨燕凄厉地大喊,“大师姐!二师姐!小洁!小云!小娴!小荷!毛翠、黄莺!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
    李安然神色冷峻地望了她一眼,严厉道,“在这儿等着,别乱动!”
    他冲进了火海里。
    到处是熊熊的烈焰,呛人的燃烧的味道,楚雨燕刹那间惊恐而无助。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望着火,像是一场噩梦。
    所有人都死了。十五口人,被人刺穿心脏,扔在屋子外,而屋子在燃烧。
    李安然查看了伤口,无毒,一剑毙命。伤口仅一寸,前后一致,整齐划一。
    救火的人群汹涌而来,李安然忙地返回,见楚雨燕煞白着脸,在地上呆坐着,他一把拉起她来,离开了现场,消失在暗夜里。
    花溪苑正在失火,几乎烧红了半个杭州。就在那个夜里,就在花溪苑的火光冲照之下,邱枫染一袭白衣,冷冷地望着对面的人。
    那人一身兰香,戴着一张年轻微笑的美男子的青铜面具,负手望着火光明灭的天空,像是在欣赏一场美丽的烟花。
    邱枫染望了一眼火光,冷冽地唇角上扬,算是笑了。
    面具人叹息道,“只可惜了,那风华绝代的美人。”
    他的身形修长俊逸,戴英俊的面具,穿宽大的缁衣,声音极其苍老。
    邱枫染临风抬目,轻声道,“也可惜了,今晚这一场烟花。”
    面具人“哦”了一声,似乎笑了。
    邱枫染道,“而阁下您,让一个陌生人来陪您看烟花,慨叹美人风华已去,是不是,也太可惜了?”
    面具人仰天笑了一下,对他道,“人世间真正的孤独,莫过于在人生最精彩的时刻,没有人懂。一场这么美丽的烟花,没人欣赏,却有无数人在那里泼水。”
    邱枫染的唇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那面具人直面他,突然道,“不过幸亏,这世上还有你,不尽是李安然。”
    邱枫染的心蓦地懂了一下,似乎有一把利器在轻轻地碰触他不为人知的内心。面具人道,“我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你能理解我的孤独。一个人独立于高山之巅,注目芸芸众生,如蝼蚁,如走狗,蝇营狗苟,功名利禄,真的是让人很不耐烦。真正的男人,本应是生于天地之间,却凌驾于万物之上。世界上没有神,我的存在就是神。”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但却充满了雄霸。邱枫染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的青铜面具在粉红的火光中,英俊含笑,充满魅惑。
    面具人对他说,“从你十三岁开始,就很少有人能够碰触你的衣襟。其实你厌恶的不是污垢尘埃,而是俗世中那些浑浊恶臭的人吧!能让你青眼有加的,十年来也不过是一个李安然吧。”
    邱枫染没有说话。
    面具人道,“你认识李安然,其实并不是想为自己找兄弟,你真正的心思,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对手罢了。你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可是你太寂寞。”
    邱枫染攥起了拳,青筋于手背上暴起,他平静道,“不是一类人,也可以互相欣赏。”
    面具人仰天一笑,“欣赏?不错,你们可以互相欣赏,但永远不能惺惺相惜,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到最后也还是不同。”
    邱枫染没有理他,淡淡道,“这会和今夜的烟花,有什么关系吗?”
    面具人侧目望了他一眼,说道,“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关系的。你要走你自己的路,就会遇到我。”
    邱枫染话锋冷冷的,“是吗,遇上你又如何?我原本就遇到过好多的人。”
    面具人英俊的青铜面孔对着邱枫染,在俊美无邪地笑。他从怀袖中拿出一枝香花,花瓣半开,色如白玉,大如蔷薇,香气却如野兰,氤氲正盛。他将花送至鼻端,优雅得如同一尊佛。
    邱枫染忍不住盯着他看。
    他似乎在温和地笑,对邱枫染道,“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吗?紫茎云兰,世人只闻其名,不识其物。”
    邱枫染冷声沉吟道,“紫茎云兰?”
    面具人笑出声来,“二十年前,毒王冯恨海的夫人,培植出紫茎云兰,在空云谷,漫山遍野开满了花,独这紫茎云兰,只有一株,却可以在万花凋零之后,让空云谷四溢芳香。”
    邱枫染望着他拿花的手,瘦削,白,骨节粗大。那是一把拿兵器的手,但拿着那紫茎云兰,刚与柔,力量与香气,沧桑与生机,却异常鲜明而和谐地组合在一起,加上那张青铜面具,有了一种神秘诡异的美,令人眩目。
    面具人继续道,“紫茎云兰的妙处,在于其初生平平,茎叶与山林的野兰无二,在其盛开之日,品貌独异却无人能识,却在其凋落之后随风而散却不染尘泥,芳香日久,无人能觅其踪迹。你就是一株紫茎云兰,天地之间,只有一颗,注定长久孤独寂寞却无人能够淹没。俗人以为只是野兰开放,只是因为他们不认识你的价值。
    邱枫染望着他手里的花,在洁白的月光下,几乎产生一种幻觉。仿似,他的前生只是那样一朵花,荒野里开了,荒野里落了,身在乱草里枯萎,香在西风中淡漠,而今它化成了今世的少年,却在内心里还记得当年开放的容颜。
    优雅的紫茎云兰,月光中冰洁的颜色,梦一样的香。
    白而有力的手,宽大的缁衣,英俊的青铜面具。
    面具人却突然出剑。剑气如霜,霜风凄紧。
    邱枫染望着那紫茎云兰,带着淡淡的追忆的感动,却也在面具人呢剑光突现的刹那,拔剑。
    面具人的剑细而长,带着啸声,如长风白练。邱枫染的剑,绮艳。
    没有人能把玉龙飞雪剑,用得如此绮艳。玉龙飞雪剑只有在足够快的时候,才会泛出淡淡的红,而邱枫染足够快,剑一出鞘,就仿似残照当喽,一片血红。
    所有的事物,遭遇残照当楼,都会染上夕阳的颜色。所有的人,也会如此。
    可面具人的剑,如风。
    夕阳是短暂的,而风可以自由停歇,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很轻。
    所以邱枫染的剑,好像扑了个空。本来面具人的剑气如霜来势凌厉,可他真正遭遇的,却好像是虚空。
    绮艳的剑光,渐淡,成了温柔的绯红,玫瑰般梦幻的颜色。空灵,如细细的雨。
    面具人英俊的面具在笑。邱枫染收剑,那绮艳的颜色淡漠至无,那朵紫茎云兰在他的剑尖微微地轻颤。
    邱枫染的俊脸,犹带着极盛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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