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曦远远地望着慕倾蓝,不敢走过去。几个白衣小侍女更是尽力让自己离主人更远些,更隐蔽些。整个大厅灯火通明,却鸦雀无声。
    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慕倾蓝仰面一动不动。他的仪态癫狂而颓艳,湿衣有一种紧缩的凝重压抑感,宛若他压抑着的情绪。
    淅淅沥沥的雨声,有规律地敲打着窗棂。婢女们一个个垂头屏住呼吸,准备随时听到慕倾蓝爆发怒吼声或是物件落地破碎的声音。
    只是这种等待异常漫长。
    今夜的慕倾蓝渐渐平静下来,两行晶莹的东西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滑落。今夜的雨如此冷,今夜如此寂寞。
    从小到大,他多么渴望,母亲能温柔慈祥地拥他在怀里,与他说一说贴心贴肝的话。他多希望,在犯错被罚,伤痕累累的时候,有母亲温柔的怜惜与抚慰。只是,这从来只是希望,母亲每次都是严厉的训斥,怒恨的离开,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寂寞。
    他十七岁开始,有了女人。很美,很多,都是母亲为他选的。只是,母亲严格地管理着那些妻妾,不允许她们给自己一个温柔温暖的怀抱。她们在自己面前,心怀恐惧,战战兢兢,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任性撒娇是什么样子。
    所以,有时候他恨女人。他不敢对母亲怎样,于是他折磨那些美丽的女人。脱光她们的衣服,罚她们在大厅最明亮的地方跪上一个晚上,他常常半倚在床上,脸上带着笑,饶有趣味地看母亲精心挑选出来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裸体受罚。母亲交给他一条鞭子,柔韧而光滑,让他惩罚敢不听话的女人。那些女人很听话,可他常常很乐意惩罚她们,因为她们是母亲挑出来的。
    他喜欢鞭打她们,就像面具人抽打自己的母亲一样,他会在鞭打和痛呼中静静地含笑地看,慢慢地饮酒。他会觉得痛快,觉得开心,觉得莫名其妙的舒适。
    而后,他会失落,他会痛恨自己。他会突然觉得自己走火入魔的心进入了死角,无法退却,也无法冲破。
    他一下子就羡慕李安然,在那个樱花凋落的黄昏,那个略带慵懒的白衣男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天下第一。如果天下第一真的像母亲所说的,要牺牲母亲的身体,牺牲人性的尊严。那么李安然,他凭什么!
    见到李安然,他才惊觉自己和自己的母亲,是多么可怜,多么荒唐!
    母亲可能是这个世界最漂亮最目空一切的女人。她为了自己,在面具人面前脱掉衣服,任凭他狂风暴雨般的蹂躏。八岁他无意中看到的那一幕,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伤痕永远地留在心上。
    他练功,疯一样奋发地练功。直到不久前他突然明白,自己在他手中不过如一只蚂蚁,他永远逃不出面具叔叔的手心。武功是他教的,想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宛若痴人说梦。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生命冷如灰烬。他觉得自己像是根木柴,轰轰烈烈地燃烧,也不过,是别人取暖做饭的工具。
    他命已成灰。
    从此应该怎么办?继续不停地练功,去成为天下第一?
    他可能永远也成不了天下第一了。他可能的命运只是,要么在耻辱中活着,要么在耻辱中死去。
    慕倾蓝的泪滑落下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夜曦静静地走过去,将一盏热茶呈在他的面前。
    他睁开眼,暴怒地刚欲将茶打飞出去,却一下子怔住。他看见夜曦跪在地上,垂着头,泪痕犹在,捧着茶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她既是害怕,为什么不躲开,而是来给自己送茶?
    慕倾蓝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他轻轻地接过茶去,呷了一口。
    温热的水滑下肚去,暖暖的。淡淡的香在唇齿间,慢慢地晕散。他望着那个女孩子,微微地笑了,吩咐道,“给我准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夜曦放松下来,轻轻地应了一声,起身而去。慕倾蓝看着她的背影,微笑道,“你等一下。让她们去就好了。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夜曦迟疑地走到他身边,局促不安地不敢坐下。慕倾蓝道,“坐啊,坐在我的旁边,我说过,要和你一起喝杯酒的。”
    慕倾蓝伸手从桌上抓下一小壶酒,夜曦道,“公子,酒凉了,我去热一下。慕倾蓝顺从地把酒交给她,脸上是一点淡淡的笑。
    很快夜曦回来了,跪在他的旁边,为他倒了一小杯。慕倾蓝接过酒杯,看着夜曦将另一杯斟满,遂举杯向夜曦示意,一饮而尽。
    夜曦浅浅地饮着酒。
    慕倾蓝一杯下肚,浅笑道,“似乎有着青杏的酸和杏花的香,今春的酒,酿得别有风味。”
    夜曦道,“主人,这酒是琳姑娘让人送来的,她亲手酿的。”
    慕倾蓝一下子颇为感怀,问道,“琳姑娘送来的?”
    夜曦怯怯地点头。
    慕倾蓝一把抓过壶仰脖豪饮。夜曦吓白了脸,亦不敢劝阻。慕倾蓝酒湿衣衫,将酒壶重重跌坐在地上,他苍白着脸,双目迷离。
    琳儿,那个只比他小五个月,却不停地叫他火凤儿哥哥的小姑娘。小时候,只有她,在深夜里跑到他的房间,用一种极为细腻纯真的温柔和怜惜,来探试他的伤,低声细语地抚慰他。直到如今他还如此清晰地记得,她温热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伤口,生怕一不注意,就会弄疼他。
    琳儿,从小就是美丽聪慧讨人欢心的女孩儿,上次十五岁见她时,她长成娉婷的少女,一笑一颦像一枝含香带露轻轻摇曳的花骨朵,美到瞬间可以夺人呼吸。
    只是,琳儿和面具叔叔甚是亲昵。面具叔叔生气时也会责罚她,可是在面具叔叔高兴的时候,那个小丫头竟然敢爬到面具叔叔怀里,摇着他的肩膀撒娇,这是从来没人敢有过的举动。
    那个丫头,绝顶聪明,却心底纯真,开开心心地生活,生动地笑,好像从来不曾有烦恼。他们后来自然就疏远了,因为她不了解自己内心的伤痛,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发了疯似的,废寝忘食地练功。
    而今,琳儿已经十九岁了,没有嫁人。他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今夜一听说是她送来的酒,慕倾蓝一下子感慨得几乎流下泪来。
    人与人,生来就注定命运不同的。正如今夜充满仇恨和绝望的自己,永远不能和那个小时候叫自己火凤儿哥哥,长大了酿出这么温婉的酒的女子相同。
    婢女怯怯地告诉慕倾蓝洗澡水准备好了。慕倾蓝看也不看夜曦一眼,起身离开。待他出来的时候,白衣胜雪,颀长如玉,脸上竟然带着淡淡的笑。他笑微微望着夜曦,说道,“走,去看看冰心海棠。”
    外面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夜曦顺从地为他打开伞。慕倾蓝将伞从她手中拿过,说道,“我自己来吧”,这个英俊美艳的男子带着淡定忧郁的气质,置身在一片夜雨之中。
    雨打在伞上,细细碎碎的破裂声。慕倾蓝见夜曦在那里怔神,不由回头问询地望过去,却一不小心,看到一株芭蕉在厅里灯光的照映下,是一片惹人的青碧。雨滴打在芭蕉叶上,闷闷地坠裂,芭蕉轻轻地颤动。
    他突然回味起,琳儿酿的杏花酒,那清醇而淡淡酸涩的味道。
    雨打芭蕉,成幽咽清俊的诗。而琳儿,就如那含香带露的花骨朵一般鲜活。
    如此鲜活。
    他回过神,夜曦已经接近惶恐地走在前面带路。那路无需人带,风华宫的每个角落,他都如此熟悉。
    他或许,永远不能洗清自己和母亲的耻辱。他或许,永远不能再现那天下第一剑的风华。
    他接近一个废人,可是为什么身边的人如此惧怕他?
    他打过她们。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挨过自己的打。有时是他盛怒时的一巴掌,有时是他平静地让人拖下去,惩罚。
    慕倾蓝的心突然一下子剧痛起来!那个面具人,那个自己深恶痛绝视为魔鬼的面具人,而今自己已成为他的翻版。
    那面具人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变得和他一样。他慕倾蓝在下人们的眼里,就是第二个面具人。
    他似乎一下子找到他渴望接近李安然的原因。
    第32章 冰心海棠
    柔亮的烛光,散着淡淡的一层红晕,清浅的雨雾,又将世界渲染得飘渺虚无。慕倾蓝静静地望着那树冰心海棠,目现忧郁之色。
    那海棠一树繁枝叶茂,十三个洁白的花蕾参差不齐地掩映在碧叶里,最大的一朵,花苞已如琉璃,却没人知道,它会在哪一个刹那,绽放。
    夜曦乖顺地站在一旁,目光不时偷偷地望慕倾蓝的脸色。今夜公子几次欲发火而没成,却不知为什么,少了一顿责罚,内心却更加忐忑。她站在一旁,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慕倾蓝静静地望着那蓓蕾出神。好像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他一身白衣,面容静穆华美,似是痴了。
    雨打在伞上,滴答滴答的声音。夜已经很深了,有些冷。
    夜曦穿得单薄,夜寒像细针一样,一点点向肌肤深处侵袭。她极力抑制自己,仍是忍不住轻轻地抖,一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
    夜曦惊恐,慕倾蓝在那个瞬间被一下子惊醒,转头望向她。
    慕倾蓝的目光望向她时,是带着歉意和疼惜的,可看见夜曦丢了伞,惊慌失措地一下子跪在地上,说着“奴婢该死”的时候,他的目光一下子暴怒而冷酷起来。
    夜曦顾不得湿,在雨中凄惶地叩头认错,慕倾蓝像个威严的雄狮,吼道,“知道该死,还不快滚!”
    夜曦战战兢兢说了声“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向外小跑。
    “你给我站住!”慕倾蓝一声暴喝!
    夜曦一下子停住,垂着头,身子在雨中剧烈地抖。
    慕倾蓝望了她半晌,然后走过去。夜曦跪在地上,慕倾蓝嫌恶地皱了皱眉,喝令道,“你给我起来!”
    夜曦颤抖着,乖乖站了起来。慕倾蓝面色略有和缓,伸手勾住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脸,目光严酷地望着她,低问道,“我就这么让你害怕吗?刚才让你起来,你怎么没跪在地上叩头,说‘奴婢不敢’啊?”
    夜曦畏惧地望着他,不说话。
    慕倾蓝将伞移向她,他自己站在雨里。
    夜曦诧异震惊得呆住,忘了发抖。
    慕倾蓝温柔地望着她,唇边 ,一把将她圈在怀里,柔声叹气道,“对不起。”
    如此温柔疼惜的话气,夜曦好像是在做梦,目光迟疑迷离。
    这是真的,他那么温柔怜惜地抱住了自己。外面是阴冷的雨,可他的怀抱温暖如斯。
    慕倾蓝望着她,怀里的人深眸漆亮,双唇半开,浅浅的娇羞伴着浓重的慌乱无措,身体紧紧依着自己,又在微微地抖。慕倾蓝的心突然动了一下,他揽着夜曦进入房中。
    这间小小的院落是夜曦的住所,专门方便她照顾冰心海棠的。房间素雅简单。慕倾蓝进了屋,关上门,见夜曦湿着衣服狼狈地站在地上发呆,不由笑道,“你这样湿乎乎的,不去简单梳洗,换件衣服吗?”
    夜曦的脸微微发窘,快步走到内室,草草梳洗,换了件白底蓝花的素纱紧口裙,静静地出来,为慕倾蓝换上热茶。
    慕倾蓝斜倚在宽大的椅子上,带着一种慵懒的松怠,右手的中指闲散而有规律地轻敲着桌面。夜曦将茶递过去,他随手接了,放在桌上,并不喝。
    慕倾蓝的嘴角噙着笑,散漫随意道,“我就那么可怕吗?看你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你坐下来,陪我喝杯茶,说说话。”
    夜曦望着慕倾蓝春风和煦的样子,她的主人原来可以笑得这么好看的。她温顺地坐下来,在自己的房间却觉得很拘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慕倾蓝也沉默,他并没有和别人交谈的习惯,偏僻眼前人拘束的样子,又让他多了三分恼怒。他突然站起来,他放弃了!在风华宫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今天一定是疯了,才这样迁就这个小丫头,自己早该狠狠打她一顿,早该一脚将她踹在地上!
    慕倾蓝猛地站起来,正欲拂袖而去。夜曦的脸刹那苍白如纸,可她却用颤抖的声音,平静道,“公子一去,还会再来吗?还是,等到冰心海棠开放的时候,会看到奴婢,规规矩矩为您奉茶。”
    慕倾蓝定住,冷冷的气息发散出来,没有回头。
    夜曦苍白地一笑,“公子真是太寂寞了,可是在这风华宫,每个人都比公子寂寞,毕竟,公子有母亲。”
    慕倾蓝暴喝道,“你不要和我提她!”转身甩手,桌上的茶具落地,清脆地碎裂。
    夜曦的唇边竟漾出了淡淡的微笑。那夜她的唇也无血色,可在慕倾蓝看来却分外艳丽。他在风华宫,还从未见有人敢对他这样笑,笑得如此冷漠,冷冷的无奈,却不屑一顾。
    慕倾蓝半眯了眼,冷冷地望着她,没有动。
    夜曦在说话,轻轻的,却也清晰的,她说,“你知道吗?我有一对疼爱我的父母,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可是有什么用呢?因为饥饿,为了让我活下去,只能将我卖掉。可是你呢,不管你的母亲如何,她在养育你,也在关心你。”
    慕倾蓝一把抓住夜曦的左手腕子,疼得夜曦冷汗从苍白的脸上滚滚而下,慕倾蓝凑近前盯着她,冷冷地警告,“你再敢提她,我现在就杀了你!”
    夜曦在他绷紧的唇角闻到了一丝嗜血的味道,不由柔声地央求道,“公子,我不敢了,饶了我吧。”
    慕倾蓝松开她,夜曦后退一步,揉着腕子,眼里噙了泪,望着余怒未消的慕倾蓝,刚才的勇气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心里一片惊恐。
    慕倾蓝危险地审视着眼前的小丫头,他看着她惊恐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一下子笑了,这个丫头,到现在才知道害怕吗?
    他伸手,托起她的脸,犀利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她面上的每一寸肌肤。他感到身前的人身子微微向后惊颤了一下,似欲躲避,但眨眼间,那个害怕的身体又一下子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他觉得奇怪。
    他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嘴角,半笑不笑道,“你不怕我吗,你心里到底想干什么?”
    夜曦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道,“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慕倾蓝撤去手,负手含笑,说道,“你说吧,你若敢惹火我,我就杀了你。”
    夜曦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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