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从一辆大车上跳下来,挥手和车上的老太太告别,看着大车走远了,绕个圈子,往迎江寺过去。
    夜色垂落时,李桑柔站到了迎江寺山门下,听着幽扬的晚课声,仰头看着巍峨的大殿,和高耸的振风塔。
    看了一会儿,绕过山门,沿着寺院围墙,一边走,一边看。
    一阵清脆的钟罄声后,晚课结束,一片脚步声夹杂着嗡嗡的话语声,没多大会儿,寺里重新安静下来。
    李桑柔攀上一棵古树,站在树上,看着寺内,片刻,从树上跃下,落进寺里。
    寺院最靠近江边那一面,和僧舍隔着整个园子,有座小巧的院落,院门半开。
    李桑柔闪身进院,随手掩上院门。
    正屋大门敞开,叶安平已经落了发,背对着院门,端直坐着,敲着木鱼,正在念诵。
    李桑柔左右看了看,进了正屋,走到叶安平侧前。
    叶安平抬起头,看着李桑柔,意外而愕然。
    “这里说话方便吗?”李桑柔抬手弹灭蜡烛。
    “去塔上说话吧。”叶安平立刻站起来,伸手往前,摸到把钥匙,转身往外走。
    李桑柔跟着他,从院子里的角门出去,走几步就是振风塔了。
    李桑柔看着他开了最底的塔门,让进李桑柔,闪身进去,栓上塔门,又拉了拉。
    叶安平在前,李桑柔跟着他,一层一层,一直上到振风塔最上一层。
    李桑柔紧贴着墙,站在塔上,看着大江对面的点点灯光,和宽广黑暗的大江,低低叹了口气。
    她还在江都城时,这江上还是点点渔灯,片片白帆,充满了生机,现在,灰暗一片。
    叶安平已经盘膝坐在地上,摸了只小小的油灯出来,擦火点上。
    李桑柔背靠着塔墙,坐到叶安平对面。
    “我常到这塔上静坐。”叶安平指着油灯解释他点灯的原因。
    他常来,来了就会点灯,这趟来,自然也要点灯。
    李桑柔嗯了一声。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叶安平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迎着叶安平的目光,看着他眼里跳动的两团小小的火苗。
    “你都查清楚了?都查到了什么?找到了什么?”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叶安平脸色微白,紧紧抿着嘴,没答话。
    “你要杀的人,是皇上。”李桑柔直视着叶安平,接着道。
    叶安平面白如纸,“你,是你查到的?你?你怎么?”
    “这把剑,叫湮凤,雄为凤,雌为凰。
    你年青时,必定不如后来深沉老辣,你当年要报仇的疯狂想法,你的亲长,你们族里,必定知道了些。
    所以,你要用成家生子,才能打消他们的惊恐。
    后来知道你养了湛泸这样的杀手,你们族里的恐惧和严厉,不是因为你养了杀手,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你要杀的人是谁。
    像你们这样的大族,养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杀手,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儿。”
    “你当时就想到了?”叶安平不错眼的看着李桑柔,“你确实不是湛泸。”
    李桑柔看着他,没说话。
    “你稍等。”叶安平往前挪了挪,下了两步楼梯,从旁边的龛盒里,捧出佛像,从脖子上取下银链,将银链上挂的一只小小的平安符伸进龛盒里。
    一声极轻的咔嗒声后,叶安平侧过身,将一条胳膊伸到底,掏出个靛蓝绸包。
    “这迎江寺,是你们叶家出钱盖的?”李桑柔问了句。
    “嗯,这振风楼,是我看着修起来的,塔里这样的机关有十几处,我留下这一处,是准备给自己盛放骨灰的。”叶安平一边说话,一边抱着绸包,重新坐回去。
    “一共六个。”叶安平解开绸包,抽开六只小小的卷轴,一一摊在李桑柔面前。
    “这是柔娘,这是江都县的祝家姑娘,这是房州的蔡家姑娘,这是津上的刘家姑娘,这是解州的庄家姑娘,这是绛州的路家姑娘。
    祝家姑娘是去南山寺上香途中,失踪的。
    蔡家姑娘是在河边看放灯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失踪了。
    刘家姑娘送兄长赴京备考,从十里亭回家的路上,失踪了。
    庄家姑娘也是进香路上失踪的。
    路家姑娘是在自家庄子里,看着农忙,不见了踪影。”
    李桑柔挨个看着六幅小小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孩子都是十八九岁年纪,一样的眉眼明媚,一样的神情温婉。
    “江都县的祝家姑娘,是头一个失踪的,第二个就是柔娘,接着是房州,津上,解州,绛州。
    那一年,是皇上立了太子第二年,他从建乐城出发,南下到扬州,沿江往西,从郑城往北,至永兴路折往东。
    他经过江都县时,祝家姑娘不见了,经过安庆府时,柔娘没了,她们失踪的时候,都是他经过当地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掳走她们?”李桑柔看着叶安平问道。
    “我没能查出来。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巫术。
    这六位姑娘,差不多年纪,都和柔娘差不多,都是书香大家出身,聪慧懂事,识书达礼。
    我没办法找到她们的八字,要是能找到八字,大约就能查到是什么巫术。”叶安平说到巫术两个字,神情痛苦。
    他问过很多人,都说但凡用人牲来进行的巫术,都是极歹毒的法术,使用的人牲越多,法子就越歹毒,被行巫术的人牲,也就死的越惨。
    “不是巫术。”李桑柔一个个卷起卷轴。“他把她们掳去,是因为她们长相类似,都聪慧,都出身良好,都识书达礼,都能生出很好的孩子。
    他掳走她们,是生儿子用的。”
    叶安平愕然,片刻,失声道:“二皇子?”
    “嗯,她们长的,都很像沈贤妃。
    二皇子不是沈贤妃生的,而是出自她们中的某一个。”李桑柔垂着眼,将卷轴包在绸布里。
    “你要做什么?”看着李桑柔拎着绸布包要下楼。叶安平俯身前扑,急急问道。
    “我还没想好。我要是做了什么,你在这迎江寺,应该是能听说的。我走了。”
    “等等,你要银子吗?我还有很多……”叶安平再扑一步,急急道。
    “不用,用不着银子。”李桑柔看了眼叶安平,下了楼梯。
    ……………………
    七月流火。
    傍晚,景龙门外一家客栈里,李桑柔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坠落下来的流星。
    她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想,她也知道了一共失踪了几个女孩子,她们都是谁。
    下一步,她要找出来她们被带走之后,养在哪里,又死在了哪里,是她们中间的哪一个生了二皇子,她得找到些确凿的证据,足够说服某些人的证据。
    可这些,必定被皇上埋藏极深,必定清理的极其干净,皇上,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呢。
    他和沈贤妃,也必定对此极其警惕,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否则,她立刻就会被抹去抹平。
    有点儿难。
    李桑柔曲起了一条腿,踩在窗台上,眯眼看着黑暗高耸的景龙门。
    皇上的潜邸,就在景龙门内。
    当年那场争位乱斗,她从潘定邦那里,听到不少传闻八卦。
    先皇的生母是俘获而来、充入宫廷的奴婢,一次偶然机会,被太祖临幸,生下先皇,可直到先皇的母亲死时,都还是一个宫婢,只是不当差了而已。
    后来的尊号,是先皇即位后,才追封的。
    先皇娘儿俩个,在争斗激烈的后宫一直悄无声息,甚至连太祖都常常忘了他还有这么个儿子。
    好在当时皇子十几二十个,皇女二三十,太祖不认识的,也不是先皇一个人。
    皇子皇女们实在太多,太祖又是根本不管,这些皇子皇女们的婚嫁,出宫,除了那几个深得太祖宠爱的,其余诸人,到了年纪,都是有宗正府出面,挑座宅子让皇子出府成亲,给公主挑个差不多的人家,凑点嫁妆嫁过去。
    像先皇这样悄无声息的皇子,自然轮不着他来挑宅子,宗正府指到哪儿就是哪儿了。
    那时候刚刚建国,建乐城百废待兴,空得很,就是热闹地段,也是空宅子多的是,可先皇还是被指到了挨着景龙门的一座宅邸里。
    景龙门在当时是很偏僻的地方,远离皇城。
    这座宅子,连大都不算大,真真正正是一无是处。
    可后来,谁也没想到,在诸皇子争斗到最惨烈的时候,沉默了半辈子的先皇突然站出来,和一直片叶不沾身的老睿亲王联了手。
    老睿亲王悄悄去了趟泰州,替皇上求娶了先章皇后,替儿子求娶了文大将军的独养女儿。
    饱受争斗波及,苦楚不堪的军中诸将,在先章皇后和文大娘子一前一后嫁进建乐城之后,几乎都有了选择,站到了先皇一面。
    也就大半年,先皇就屠尽了诸兄弟,踩着所有兄弟,和众多姐妹们的鲜血,坐上了那把椅子。
    不叫的狗才最凶啊。
    李桑柔想着潘定邦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眯眼微笑,潘定邦是个明白人。
    登上大位的先皇,坐到那把椅子上时,也是伤痕累累。
    五个儿子,死了四个,三个女儿,一个没活。
    先皇登基没几天,就立了皇上为太子,可皇上却不是立刻就搬进皇城那座皇太子宫的,而是选择留在景龙门外的那座潜邸,直到二皇子出生,之后,才搬进皇城。
    李桑柔眼睛微眯。
    耸立在皇城之中的皇太子宫,被宫城俯视,被百官注目,哪有这座远离皇城,偏僻安静的潜邸方便呢。
    唉,皇上和先章皇后这份婚姻,不是因为你情我爱,是为了利益。
    先章皇后必定明明白白,她和文大娘子嫁进来前,和老睿亲王,必定是谈好了的,是有过这样那样的约定的。
    可这份毁约之心,至少从皇上不愿意搬进皇太子宫那一天起,就扎下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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