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挤在这里干嘛?赶紧到城里招人干活,不拘男女,女的最好,先把宅子里的烂砖碎瓦收拾出来,把能用的东西挑出来。
    记着按天结帐,头一天先给工钱再干活,快去吧。”
    李桑柔接着吩咐大常和孟彦清等人。
    “大当家的!你的宅子才能招几个人?这满城的……”宁郎中挤不上来,急的跳着脚叫。
    “咦!瞧你这话说的!”黑马一条胳膊挡着宁郎中,斜瞥着他,一声咦,咦的又响又长。
    “我跟你说,这扬州城,半座城都是我们老大的,你说能招几个人?你没听我们老大说,男女都不论了!你说能招几个人?”
    宁郎中被黑马这几句话噎住了。
    雪白的大米饭的香味儿从东门码头上飘散出去时,小陆子几个,以及老云梦卫们,已经敲着锣,开始满城高喊,招人干活。
    米行有自己的渠道,饥饿的扛夫,和各家米行掌柜,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狼吞虎咽吃了一碗两碗大米饭的扛夫,从船上扛下一袋袋的粮食,装到车上,推送到城里各家米铺。
    米铺几乎都塌了,掌柜们赶紧召集伙计,找几块木板,垒上砖头,米袋子就放在木板砖头上,掌柜和伙计们,或是从废墟中翻出量斗,或是借一只两只,或是找个差不多的替代,立刻开张做生意。
    生意支起来,就能挣钱,挣了钱就有饭吃了,也有钱再起新屋了。
    城中各家各户,挖出埋起来的银钱首饰,拿着刚刚领到的一天的工钱,涌向各家米铺。
    黄将军赶紧调了两支千人队进城,沿街巡查。
    各家米铺,点着灯,做了一夜的生意,整座城里,一夜喧嚣。
    第二天午后,一串儿二三十条粮船,再次泊进东门码头,粮行废墟上,支着帐蓬,从行老到扛夫,忙的脚不连地。
    旁边空地上,已经有零星几家小摊儿摆出来,卖热茶热饭。
    附近各城各县的工匠,风尘仆仆,急急赶进了扬州城。
    听说扬州城里活多工钱高!
    李桑柔没有照惯例包工匠吃住,而是把吃住的钱,折进了工钱里。
    五天后,日夜兼程赶进扬州城的新任漕司兼府尹江诚,刚刚转过府衙影壁,就被焦头烂额的黄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再砸了一堆这个那个文书在他身上,不等江漕司反应过来,黄将军已经拎着前襟,一头扎出府衙,急匆匆逃回了他的军营大帐。
    瘫在大帐中黄老将军一口气灌下两瓶酒,才算缓过口气。
    他宁可攻城冲阵,死上十回八回,也不愿意再沾这地方政务了,太可怕了!
    江府尹一进府衙,就被困住了,案子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围着他的推官书办小吏,每一个人都抱着一大抱文书,都渴望无比的看着他,急先恐后的表示:他们的事最急,再晚一晚就要死人了,一死一大堆!
    也亏得他久经地方,又是个能干的,忙到大半夜,总算大致理出一点点头绪,第二天一早,赶紧从衙门里冲出来,他得先去拜见那位大当家。
    李桑柔刚刚吃了早饭,沏上茶,舒展了几下,正准备投入到图样花样的海洋中,大头从院门口喊进来:有位姓江的官儿请见大当家。
    请见两个字,被大头咬的李桑柔就听到了请见俩字儿。
    “在下江诚,新任淮南东路转运使兼扬州府尹,给大当家请安。”江漕司紧几步进来,看到李桑柔,急忙长揖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李桑柔急忙还礼。“哪里当得起。”
    “大当家客气了。”江漕司再次拱手欠身,“在下出自杜相门下,来前,杜相再三交待在下,说有大当家在运河沿线,在下这个漕司,虽是战后,却没什么难处,一路过来,邮驿粮行,都已经恢复如常,托大当家的福。”
    “不敢当。”李桑柔让着江漕司坐下,黑马一脸恭敬的送上杯茶。
    “漕司言重了,我是生意人,不过是让自己家的生意赶紧做起来罢了,别的,真当不起。”李桑柔看着江漕司,欠身笑道。
    “大当家果然客气得很。”江漕司笑起来,“在下前一任,是在兵部当差,往来军报,都是在下经手,在下和兵部诸人,对大当家仰慕之极。
    听说在下到任淮南,能见到大当家,兵部同仁,不知道有多羡慕。”
    “江漕司过于客气了。”李桑柔再次欠身。“我在扬州,大约要多住几天,江漕司可不能太客气了,也不必理会我。”
    “是,皇上也交待过,说大当家是自由自在之人,嘱在下敬而远之,大当家放心。
    只是昨天刚刚到任,无论如何,总要过来给大当家请个安,再说,在下实在是想见一见大当家。”江漕司忙站起来。
    “漕司客气了。”李桑柔跟着站起来,将江漕司送出院门。
    大院门口到二门里,已经站满了长衫短衣们,好奇的看着被李桑柔客气送出去的江漕司。
    李桑柔送走江漕司,暗暗舒了口气,转进二门,示意大头,“一个个叫进来吧。”
    “几位先生先进去吧,其余的,坐着等吧,茶在那里,瓜子在那边。”大头站在二门口,挥着手指挥。
    几个长衫书生抱着纸筒,跟在李桑柔后面,进了正院。
    “一个一个说。”李桑柔坐到长案前。
    最前的中年书生将怀里的纸卷放到长案上,推开一张,铺到李桑柔面前,用镇纸压住。
    “这是牛尾巷第一家,总共二亩半大,不算小了。
    大当家没说做什么用,或是住什么人家,在下想着,牛尾巷临着花街,清贵的人家只怕看不上,这座宅子,在下就照着富丽两个字做的,房舍多园子小。”
    中年书生指点着图纸上各处,说的极其仔细。
    “嗯,你想的周到,这一处就这样吧。”李桑柔说着,拿起旁边两寸见方的木头大印,在那张图上头印下大印。
    中年书生顿时喜形于色,这一方印盖上去,五两银子就到手了,一家人的生计有了!
    “这是第二处。”中年书生的声音都高昂了上去。
    李桑柔极好说话,五六个书生,每个人至少有一张图纸是盖了印的。
    书生们往隔壁小门进去,几个帘子铺掌柜进来,摊开连夜现画出来的,或是劫后余生的图样册子,以及一卷卷小小的帘子样儿,摊到长案上,由着李桑柔一样样挑选。
    隔壁小门里,大常和小陆子一张张核对着李桑柔的大印,登记好,从后面的大箱子里,拿出银锞子,现称现剪,照价付了现银,让他们写下合同字据,按下手印。
    第202章 出路
    周沈安扛着十来斤米,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条二三斤重的肥肉膘,进了府学后街。
    “师娘!”站在还算像样儿的院门口,周沈安扬声叫道。
    “唉。”还余下一半的厢房里,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出来,“是周二郎,你这是干啥?咋又拿东西来了,昨儿的饼还有呢,还没吃完。”
    “先生的病好些没有?”周沈安将那条肥肉膘递给老太太,拿下那袋米,左右看了看,踢了个小凳子靠墙,放好米。
    “是二郎啊,又来送东西了,你昨儿送过一趟了。”厢房最里面,架着个破竹榻,一个五十来岁老者一点点撑起来。
    “先生好点儿没有?刚刚我路过应大夫家,看他搭了个棚子,开诊看病了,我跟应大夫说了,让他得空的时候,过来给您诊诊脉,开几幅药吃吃,就能好了。”周沈安蹲在破竹榻前。
    这破竹榻用几块砖架着,看起来摇摇晃晃,老先生又挪了挪,竹榻就跟着又摇起来,周沈安下意识的伸手扶住竹榻,以免它倒塌下来。
    “你哪儿来的钱?你家里?是周二郎吧?我这眼睛,看不大清,我听着这声音是你。”老先生挪着坐好,用力的看。
    “是二郎,二郎还拿了一条肉,有两三斤重,还有米,一大袋米!
    二郎,你哪儿来的钱哪?”老太太拎着肉,看着米,一下子精神多了。
    “我找了份活,挺挣钱的。”周沈安站起来,手伸到破烂的长衫底下,解下一大串铜钱,“这是半吊钱,师娘拿着,买菜买柴。
    应大夫那边,我跟他说过了,诊金还有药钱,回头我跟他结,您不用管。”
    “你哪儿来的钱哪?”老太太接过半吊钱,压的半边身子往下一沉,更加惊讶了。
    “二郎!你哪儿来的钱?你干嘛去了?你可不能……”坐在破竹榻上的老先生急了。
    “先生别急,师娘先把钱收好。
    “靠东门那边,有户有钱人家,在咱们扬州城有十几处宅子,现在拿出钱,要重新起宅子,找人画图样儿,制度安排楼阁亭台。
    “我就去应了,画了几处宅子,难得她都看上了一张,得了些银子。”
    周沈安急忙解释道。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头,你又不笨,你要是把琢磨楼台园子的这份心思,都用到文章上,你早就……”老先生一听就急了。
    “先生别急,我用在文章上了,真用了。现在这会儿,不是非常时期么,咱们先得吃饱了,才能念书呢。”周沈安忙陪笑道。
    “老头子,这都啥时候了,都快饿死了,唉,你还唠叨这些没用的。”老太太四处找了一圈,将那半吊钱塞到老先生枕头下。
    “挣够吃饭钱,你别再分心了,把心思都放到文章上。
    咱这扬州城,遭此大难,大难不死的,都有后福。
    今年说不定要开恩科,今年就是大比之年,这恩科不用开了,咱们扬州,必定要多取不少人,这是惯例了。
    你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用功,秋闱中了,再怎么,你就是官身了,往后,就算春闱屡试不中,那也……”
    老先生揪着周沈安,急急的交待道。
    “我懂,先生放心,我都懂,都记下了,先生安心养着,让师娘熬些米油给你先补一补,先生先好起来。
    咱们扬州城里,现在已经很热闹了,粮行肉市,都开了,各家店也都开了。
    刚才我买米的时候,米铺的洪掌柜问我先生怎么样了,问先生的学堂什么时候能开,说他家大小子早上还问他,要来上学。
    洪掌柜还说,您这学堂要是还开,他就先把束脩送过来。
    您赶紧好起来,回头我找几个人过来,把学堂院子清出来,先搭个棚子,您先把学堂开起来。”
    周沈安笑着岔开话题。
    “多亏了二郎,等你群弟回来……”老太太抹着眼泪。
    “别提他!别提那个孽种,他哪还能活着回来?你看看这仗,这仗……”老先生眼泪淌出来,“这人死的,哪是人哪!别提了。”
    “不提了不提了。”老太太转过身,强忍着哭声。
    “群弟肯定能平平安安回来,群弟要是回不来,我给先生和师娘养老送终,群弟走前,都托付给我了,师娘别哭了,先生保重自己。
    东门东家那边,正忙着,我就不多陪先生说话了。
    这些钱,师娘只管用,别省着,米也别省,该吃多少就吃多少。
    街角那个小菜市,卖菜卖柴的都有了,师娘去买些,我先走了,明儿我再过来。”
    周沈安边说边站起来。
    “你家里都安顿好了?你娘没事儿吧?”老先生伸手拉住周沈安,问了句。
    “都好,先生放心,先生赶紧好起来,赶紧把学堂开出来,开出来就好了。”周沈安站起来,弯腰替老先生掖了掖被角,辞了师娘,急匆匆走了。
    他得赶紧赶到东门里那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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