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谋政事、收拢人心,固然要殚精竭虑,但那与他这样的不快却是两件事。
    那么具体是因何而生,她猜不到,也不想猜。
    她只知道,在回京前的这最后几日里,萧熠似乎有些回避她,哪怕在霍宁玉身边碰到面,也没有什么眼神交错。
    对此,她只觉得谢天谢地。
    五月二十二,画舫终于抵京。
    与先前到淮阳时相类,青鳞卫与靖川王府诸人已然等候相迎,锦毡铺地,车马齐备,仪仗礼节远比淮阳更华贵严整。
    如外间议论所料,在霍宁玉“病故”后做了七年靖川王府女主人,如今却重新成为半个侧室的蒋妃并没有到码头迎接,而是称病。
    王府总管陶渭再四谢罪,尤其是看着萧熠那张冷脸,越发觉得脖子后头的凉意渗进骨髓里,自己这颗老头怕是随时不保。
    万幸重归本位的老王妃霍宁玉并不太计较,回到王府之后面对蒋妃所生的一双子女,也只不过是淡淡走了个过场。
    迎接也好,见礼也罢,不管是假意敷衍还是真心怀恨,对霍王妃而言,都没有安顿贺云樱来得重要。
    陶总管伺候靖川王府小半辈子,自是眉眼通透。
    尤其先前在蒋妃跟前奉承几年,也算热络,如今骤然改天换日,不管宗谱上都已经身故的老王妃怎么就突然回来了,眼前要紧的还是卖力讨好。
    于是当贺云樱定下了住在如意轩,陶渭即刻着人布置伺候,恭敬殷勤之意,恨不得将蒋妃所生的大小姐萧婳都比下去。
    “辛苦陶总管。”
    贺云樱面对陶渭的谄媚迎合,只是浅浅一笑,打个手势,剑兰便将一个厚厚的红封递过去。
    陶渭只想借着巴结贺云樱而尽快讨霍宁玉的欢心,哪里在意红封赏赐这种小事。
    不过面上自然是千恩万谢:“老奴预备不周,哪里敢接县主的赏赐。您好生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打发人吩咐老奴便是。”
    眼看陶渭从如意轩告退了,剑兰与铃兰这两个跟着贺云樱从华阳陪伴而来的丫鬟互相看看,这些日子压抑在心底的局促与紧张便有些忍不住:“小姐,咱们这,就真的在王府里头住下了?”
    贺云樱起身往寝阁里过去,随手抚了抚垂坠如流水的樱色凝光纱:“暂住而已。等到夫人身体好些,我会自己买个宅子出去。”
    剑兰点点头,跟过去伺候贺云樱更衣盥洗:“那也好。虽然夫人疼您,但奴婢瞧着王爷总是害怕。今日王府里侧妃不出来迎接,那二公子和大小姐说话也都话里有话似的,看起来王府也不甚太平。”
    贺云樱笑笑,没有再多说。
    只是沐浴之时,略略有些出神。
    她自从重生以来,对萧熠已经彻底没有任何眷恋和想法。但踏入靖川王府这一刻,心头却还是不免喟叹。
    毕竟前世里,她曾经那样盼着有朝一日得到正式的名分,在王府里陪伴萧熠。
    然而十年时光,缱绻缠绵有过,风高浪急也有过,她却从来没有踏入过靖川王府的大门。
    当然,萧熠从没明着说她不配。
    只是说王府到底是蒋妃执掌,他孝期未出便在外纳侧,正妃又始终未定,终究不便入门。
    后来又说,若是定下王妃,她进府为妾,难免执礼低头,哪里比得上在蘅园里自己做主,逍遥自在。
    再后来,朝局几番动荡,萧熠自己的正妃婚事始终在将定未定之间,内外交攻,这事便彻底丢开不提。
    再再后来,便是死生翻转,时移世易。
    贺云樱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今时今日以柔善县主的身份,不只踏入了前世可望不可得的靖川王府,更住进府中最为精美绮丽的如意轩,成为府中娇客。
    只不过么,如今她却不稀罕了。
    在王府休息了一晚,次日一早,贺云樱去给霍宁玉请安,便直接将自己的打算提了出来:“母亲,等过几个月您身体好些,我想自己买个宅子搬出去住。”
    霍宁玉大为意外,伸手去握住了贺云樱的手:“这是为什么?可是如意轩有什么不妥?”
    “如意轩很好。”贺云樱微笑着也将自己的手覆在义母的手背上,“只是我到底与王府并无血缘,不好这样长久叨扰,也不愿意叫人说我攀附。”
    顿一顿,她又弯了弯唇,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坚定:“先前不留在华阳,是怕我三叔或是族人找事,也怕锦衣夜行,惹上麻烦。但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独居不为大事。何况在京城里,也是在母亲荫庇下,真的有事还是可以求您帮忙的。”
    “我知道你素来是有主意的。”霍宁玉慈爱地摸了摸她的鬓发,思量片刻便点了头,“你心中所虑,母亲明白,回头叫你兄长帮忙看一看宅子。”
    说着又轻轻点了点她的额角:“不过,或许再几个月,你的缘分便到了呢,直接从王府出阁,不必搬出去独居更好么?”
    “那——”说起婚嫁之事,贺云樱并没有什么羞涩之意,顺着霍宁玉的话想了想,还觉得也不错,于是大方笑道,“那也挺好,借母亲吉言。”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咳,随后丫鬟打起了帘子,一身月白燕居常服的萧熠进了门。
    “母亲,妹妹。”
    贺云樱也起身一福:“兄长。”
    其实从离开华阳那日开始,贺云樱便总是尽力比开与萧熠多说话的,只不过是从淮阳到京城的路上,他也开始回避。
    因而到得此刻,二人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贺云樱见到萧熠进来,见礼之后就向霍宁玉一福:“兄长陪母亲说话罢,我先回去了。”
    “妹妹先坐片刻。”不等霍宁玉点头,萧熠先摆了摆手,“愚兄有事与母亲还有妹妹商议。是关于进宫谢恩。”
    提到进宫,确实是件不大不小的事,贺云樱只得坐下。
    大燕皇权积弱多年,但这并不意味着进宫面圣谢恩便可以掉以轻心。
    恰恰相反,正因为皇权积弱,后宫其实与前朝一样,是辅政三公与其他权臣宗室的角力所在。
    今上文宗皇帝的母亲萧太后是萧熠的姑祖母,年轻时也有过数年的铁腕手段。但自从德化三年一场重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对前朝后宫的影响亦减弱许多。
    中宫窦皇后是窦婀娜与窦启明的姑姑,虽是文宗继后,但膝下有嫡子,又执掌凤印十余年。加上靖川王府与璋国公府窦家已经退婚,应对之间更需格外小心。
    而最为尴尬的是如今最得圣宠,有孕在身的贵妃蒋瑶。
    蒋贵妃出身西南将门,五年前才入宫,当初入宫之事也有老靖川王的牵线。
    贺云樱记得,前世在萧太后过世之后,萧熠与蒋瑶还有过几次政治合作。
    但问题是,蒋瑶原先是要叫老靖川王一声姐夫的,她是蒋侧妃的妹妹。
    这一重又一重的关系叠在一处,前世的贺云樱身为外室并没有资格去应付,如今却不得不陪着霍宁玉去面对。
    “倒也不必太过紧张。”萧熠将宫中的关系大致解释了一回,又叮嘱了几件细节之后,见贺云樱眉头微蹙,便淡淡补了一句,“妹妹本就聪明,最会拿捏分寸。即便真有什么,也有我在。”
    霍宁玉也觉得贺云樱似乎有些担心的样子,同样开言安慰:“樱樱,没事,母亲和兄长都会照应你的。”
    贺云樱按下心绪,只乖巧点头:“是。全仰仗母亲与兄长。”
    “对了,刚才我进门之前听到,妹妹想搬出王府?”萧熠又开了口,貌似无意,只是唇边笑意似有似无,“说起来,我倒是有一处别院。”
    别院?那不就是蘅园?
    贺云樱心下一哂,却将目光转向了霍宁玉,露出几分当真意动之色。
    霍宁玉果然想的还是刚才说的“更好”之事,摇头笑道:“樱樱一个小姑娘,急着搬出去做什么。你这个做兄长的,还是为她好好选一位夫婿才是。”
    第18章 进宫   明艳不可方物,却咫尺天涯……
    一瞬静默。
    不过这一瞬很短,短到连贺云樱也无法判断萧熠眼中划过的情绪是什么。
    接着便听他温言道:“有关妹妹的婚事,我是一直放在心上的。母亲放心,我自会安排妥帖。”
    “你这孩子,才比樱樱大几岁,说话却这样老气横秋。”霍宁玉笑着摇头,“说什么‘安排妥帖’,当然是要选个才德上佳、且樱樱自己乐意的才是。”
    说着,也伸手去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你到底年轻,许是觉得看着人才相配便是好姻缘。但缘分的事情,还是比你的政务要复杂些的。”
    “是。”萧熠垂下眼帘,微微欠身应了。
    霍宁玉又看了一眼身边乖巧可爱的贺云樱,越发慈爱温柔:“我在华阳这些年,幸有樱樱承欢膝下,她便与你亲妹妹是一样的,婚事是她终生所托,一定要选个她可心满意的才行。”
    萧熠的左手指尖再次在宽袖中捻过菩提子,然而那本应让他心绪沉静的串珠,却只能见证他心头那片无名火是如何越发炽烈灼痛。
    面上还是含笑应了母亲,却说不出什么舌灿莲花的言语,依旧是短短的一个字:“是。”
    到底母子三人同坐,萧熠的目光难免再次掠过贺云樱。
    她发梳近香髻,发鬓红山茶,莹白肌肤光润如珍珠,明亮清澈的眸子里笑意盈盈:“有劳兄长。”
    明艳不可方物,却咫尺天涯。
    笑容诚挚里甚至带了一点点无辜的残忍。
    退出母亲院子的那一刻,萧熠缓缓舒展左手指尖的同时,亦冒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他一定要弄清楚,她到底是否同为重生之人。
    三日之后,霍宁玉与贺云樱请旨入宫谢恩,萧熠陪伴同行。
    因着老靖川王的孝期并未正式结束,三人皆按大燕惯例,身着品制公服或宫装,外罩素白纱衣。
    乘马车前往皇宫的路上,霍宁玉再次叮嘱了几句见礼的细节和宫中常见的忌讳,贺云樱认真听了,一一记在心里。
    她原本没有对进宫之事太过在意,但听霍宁玉多嘱咐几句,心中反而增添了几分轻微的紧张。
    虽然知道即便礼仪生疏也不至于离格太过,可毕竟自己进宫谢恩的身份是霍宁玉的义女,若真出了什么错漏,还是会让义母脸面不太好看。
    带着这点挂虑,进了宫门之后改乘软轿,前往太后慈懿宫的这一路,独坐轿中的贺云樱便将那些礼仪之事反复想了好几回,同时多少也牵带些对后宫前朝的政局所知,很是出神了一会儿。
    软轿大约行了两盏茶功夫,终于停下了。
    贺云樱还在思索,尤其是回想窦皇后与蒋贵妃之间的那些争,就没留意是谁为自己打开轿帘,又是谁伸手扶她下轿。
    等她完全从轿子里出来,忽然便是一个激灵。
    自己的左手居然是被萧熠伸手握住。
    她愕然抬头朝前方望去,见一位桂色宫衣,鬓边已见花白的嬷嬷正扶着霍宁玉往前走,说话之间还用帕子去按眼角。
    想来是太后身边侍奉多年的旧人出来迎接,也与霍宁玉相识多年。
    “妹妹小心脚下。”萧熠仍旧握着她的左手没有放开,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兄长在扶第一次入宫的妹妹下轿。
    因着宫中软轿规制,便是四抬轿亦有前杠,落地之后,贺云樱需得提起裙摆,迈过轿杠。
    而她宫衣本就繁复,又多一层外罩素纱,此刻实在不敢推开萧熠,只好硬着头皮先跨过去,站稳之后才赶紧抽回左手,垂首低声:“多谢兄长。”
    “等下进正殿见礼,不要怕。”萧熠依然站在原地,温言安抚,“你素来懂得拿捏分寸礼节,便是先前没进过宫,也不会出岔子的。”
    他的手温热而坚定,他的声音低沉又宽和。
    在旁人看来,只觉这位小靖川王当真照拂老王妃的义女,真是爱屋及乌。
    然而贺云樱跟在霍宁玉与萧熠后头进殿,心里默默掂量的却只有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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