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说暂时无心议亲么?
    她不是对蒋际鸿与窦启明二人并无偏向么?
    那她这是给谁做荷包?
    有那么一瞬,萧熠觉得自己是要疯魔了。
    明明手上还有那么多的公务,宫中的变故还有几日便要发生,可他此时却仍旧丢不开、放不下。
    即使知道听到的更多,只会更不痛快。
    可想着一墙之后,她就在几丈之遥,不是天涯海角,更不是生死相隔,似乎,也不是全然忍不得。
    缓缓舒一口气,他将快要干涸的笔尖又在砚台里按了按,强自定神回到公文书信上,落笔批注:“——若再逾矩,诛之。”
    再批下一封:“——可杀。”
    再下一封:“——不必留。”
    一连数封批下去,其间戾气较平日更重许多。
    而因着身处此间,一味静默,林梧与柴兴义等人甚至都无法开言相劝,只好安静侍立,同时心中暗自希望隔壁不要再传出些什么新的动静刺激萧熠。
    很快到了下午,听着侍女禀报以及大致动静,是几位书院同窗过来帮忙预备温居宴,贺云樱与孟欣然出来说笑几句,还提到了也会邀请霍宁玉与萧熠。
    “——但师妹若是选在初十设宴,那好像是朝会之期,朝会后还有内阁军机议事,令兄会不会无暇参宴?”还是蒋际鸿心细,提了出来。
    贺云樱唇角一勾,她当然知道那是萧熠最忙的日子。
    前世的德化六年八月初十,正是在军机议事到一半,后宫惊变,既有宫殿走水,又有宫妃并皇子遇刺身故。
    这场宫变也是德化六年后来一切大风大浪的开始。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贺云樱还没有与萧熠真正再一起。
    但后来听他提过,当时因为宫中出事时他正在朝房,甚至也曾一时受困,后来参与追查等事,一连数日,每日都只睡一两个时辰。
    “家兄政务繁忙,便不是朝会的日子,也未必能得空前来。”那些真正的思绪当然不能说出,贺云樱浅浅一笑,“这也不要紧的。”
    所谓客随主便,几位同窗上门本就是给贺云樱帮忙来的,她既说无妨,众人点点头也就过了。
    只不过萧熠的名字已经提到了,不免就再随口多说几句。
    蒋际鸿再次称赞了萧熠在政务之事上的清明决断,窦启明也提到了他的文采过人,剩下两位同窗也是到过靖川王府小宴的,又夸了一回平易近人云云。
    这些夸奖对于贺云樱来说,不过是些并无意义的场面话。
    然而数步之外的萧某人却难免悬了心。
    像是学子的功课交在老师手中,即便知道自己大约几分深浅,却也希望得到师长几句鼓励肯定。
    哪怕是敷衍的一两句也是好的。
    可是等了一时又一时,几人在这段的说笑里,贺云樱的声音全然不闻,不知她是单单微笑听着,还是干脆已经起身去了别处。
    萧熠手中的笔早已停了,连呼吸也放轻了几分。
    终于,在窦启明又提起淮阳诗会上萧熠的画作之时,贺云樱出声了。
    “是的,淮阳诗会——”
    她的声音清脆又明亮,而听她的声音,竟是与自己非常靠近。
    萧熠心头一跳,知道此刻他们几人应当是坐在院中,而贺云樱的位置是更靠近院墙的,换言之就是离他更近。
    这时就听她续道:“——最好的还是窦师兄的诗作,另外那日……”
    竟是直接将话题引到窦启明身上,从头到尾,除了有关请帖之事不得不应之外,她甚至是一个字都不愿意提到他。
    萧熠放下了手中的笔,在隔壁继续的欢声笑语之中,缓缓起身,将先前林梧煎了半日的浓苦药汁倒进自己的水盏。
    再度默然垂目片刻,随后一饮而尽。
    转眼数日过去,就到了贺云樱设宴温居的日子。
    院中摆了四席,几位夫子之外,还请了素娘子并所有相熟的同窗。
    或许是素娘子实在太过厌恶王侯公卿,因而听说贺云樱居然主动离开靖川王府,又预备在读书之外自开书斋茶楼,甚至教丫鬟女工识字抄书等等,也很有几分欣赏,便答应前来。
    贺云樱的院子实在不大,席位当然有限,加上她原先认为素娘子并不会来,萧熠也不会来,所以只留了一个空置的座位,表示一下诚意便是。
    然而当真到了初十那日,便有些轻微的尴尬。
    因为素娘子来了。
    萧熠也来了。
    虽然凳子匆匆从卧房里抽了一张出来倒是够了,但位置明显是没有调配开的。
    众人倒不觉得什么,因为想着素娘子的性子,以及萧熠朝会的时间,所有人都觉得这二位皆不会来。
    可贺云樱更意外的还是萧熠——此时难道不是应该留在宫中,应对宫变么?
    “妹妹乔迁之喜,温居之宴,我怎么能不来呢。”
    他一身雪青宽袖仕子长衫,发束青丝冠,装束极其清素寻常,却依旧显出鬓发乌黑,面孔玉白,清俊昳丽如玉树芝兰。
    身形更是颀长削正,与在座众人大致相类的仕子装束在他身上,竟也有余人无法比肩的儒雅风华。
    “多谢兄长。”贺云樱敷衍了一声,同时琢磨着自己怎么调换座位,错开他身边。
    “妹妹客气。”萧熠微微一笑,“今日是你乔迁之喜,你应当坐下休息才是。”
    说着便拉着她回到她原先的座位上。
    贺云樱哪里料到他当着这许多人便动手,但更没料到的是,坐下之时手中多了一物。
    萧熠竟是将那块她先前退回去的青鳞卫令牌又塞在了她手中。
    第27章 君子   若我死了,至少能护着母……
    贺云樱想要侧头去看他一眼, 萧熠却并不立刻给她机会。
    “舍妹迁居之事,多蒙诸位师长并同窗兄台照应, 家母与我皆十分感念。敬诸位一杯。”
    萧熠拱手举杯,与前日在靖川王府设宴之时一样,满是春风细雨一般谦逊温和。
    亦同样地带着身为地主,招待客人的自觉。
    贺云樱不由气结,这明明是她自己的宅子,萧熠一来,便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反客为主的气势。偏偏在座众人都未觉得不妥。
    一来是萧熠名义上是她义兄,代她致谢书院诸人确实合情合。
    二来,便是他这人的确生了副好皮囊,越是衣着简素, 看着与寻常仕子无异,越是有如玉山琉璃,粲然自有光,叫人不自觉地多留意几分。
    “兄长还是不要喝了。”但贺云樱偏不想惯着他, 亦含笑起身, 笑容甜美里还带着几分娇嗔。
    “前日兄长酒醉之后犯糊涂的事情忘了么。今日到我这里, 入门是客,还是得按着我的规矩招待,您跟母亲一起喝蜜茶罢。”
    说着给剑兰打了个眼色, 给萧熠换了一盏茶。
    萧熠目光微微闪动。
    他知道贺云樱话里的意思,可是哪怕她只是做在人前的轻嗔浅笑, 亦是这样的动人心魄。
    当然,他刚才要给书院诸人敬酒的儒雅温文微笑犹在,应对还是从容的。
    不管心中瞬间滑过那日的情境是哪一宗,面上都是顺势笑道:“遵命。”
    又转向众人:“让诸位见笑。那日实在尽兴, 我不胜酒力,一时话多,倒将妹妹吓到了,确是我的不是。还望妹妹原宥。”
    贺云樱却不接这样的夹带,仍旧一笑:“那日兄长酒后自说自话,今日不许饮酒了便是。老师,师兄,我敬你们。”
    她与萧熠的那些机锋,连霍宁玉都未留意,旁人当然更没听懂,只道是寻常兄妹说笑酒后事。
    眼见贺云樱已经举杯,众人便也各自拿了酒盏或茶盏,继续先前的应和说笑。
    这次温居宴因是在贺云樱的宅子里,虽然在场众人,除却素娘子之外几乎都与那日在靖川王府一样,但到底是更轻松随意,说笑也更加热闹。
    酒菜用过一巡,贺云樱主动提议行令,掣签作诗,还拿了一卷古书做彩头。
    这是她早想好的,想要这日温居宴与师长同窗同乐,虽然多了萧熠这个不速之客,却也不想改了原先的计划。
    众人应好之后,剑兰与铃兰便赶紧过来收拾碗盘杯盏,贺云樱也挽了袖子一起动手。
    “师妹,需不需要帮忙?”窦启明亦离座起身。
    贺云樱看了一眼他伸手的样子,便知他是从来没做过什么家务的,当即笑道:“书上说君子远庖厨,有道理得很,我也怕君子摔碗呢。师兄还是帮我去东厢里拿笔墨和签筒罢。”
    不过到底宾客人多,这杯盏叠在一起也不轻,前头铃兰拿走第一叠时不慎洒了些油汁在地上,贺云樱自己端走第二叠时视线略有受阻,地方又狭窄,踩上去登时便是一滑。
    “留神。”萧熠刚好离她很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既稳住了碗盘,亦让贺云樱借力站稳。
    眼看众人都望了过来,贺云樱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萧熠又主动笑道:“可见拜入了文渊书院,妹妹也是容易摔碗的君子了。倒是愚兄人品差些,不算君子,还是给我罢。”
    也不等她再说什么,直接便将那些盘盏取走,拿去后头递给铃兰。
    这时窦启明将笔纸拿回,便有同窗笑道:“你错过了,刚才师妹险些也‘君子’了。”
    蒋际鸿亦笑:“上次俞夫子请客,说要做个体贴师母的表率,‘君子’了三个盘子,后来吃素半个月。”
    众人皆大笑,连神色清冷淡然的素娘子亦不禁莞尔。
    贺云樱也笑,只是过去分说掣签作诗等事之前,不免还是多看了萧熠的背影一眼。
    他以前在蘅园,有时公务忙起来,简直恨不得让她将茶饭都送到嘴边才好,何时这样勤勉过。
    又想了想她不得不暂时放进荷包里的那块令牌,贺云樱开始盘算应该寻个机会与他说清楚,前尘已过,还是一别两宽才好。
    不多时,萧熠也重新回到席中,与众人一同掣签作诗。
    提笔才写两句,聂大儒便有惊艳之色:“伯曜,你先前在淮阳诗会是不是刻意保守?”
    萧熠又续了两句,便停了笔:“先生高看了。”
    聂大儒又抬手虚点了点他:“你与你爹年轻时还真像。”
    萧熠微微一怔,含糊应了,便转头望向母亲霍宁玉。
    霍宁玉神色复杂,却没有与儿子如何相对,轻叹一口气,转开了脸。
    不多时众人皆作诗完毕,交给几位夫子评鉴,最终还是萧熠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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