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熠没料到自己当初给贺云樱的令牌,居然起了这个作用,颇有几分无奈:“我最近公文是多了些。不过,我也都有休息的。”
    “休息够不够,那是东家我来裁定的。你要是想计较这个,喏,”贺云樱直接将令牌递给萧熠,“你拿回去就是,我以后不管了。”
    “我没有要计较。”萧熠当初送了两次,还是在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才让贺云樱收下,如今哪里肯收回来。
    且贺云樱说以后不管了,自己若是应了,她一定能说到做到。
    之前他中鹤青的时候,贺云樱还没回心转意,那冷脸无情,说走就走的样子,萧某人也是刻骨铭心的。
    “全凭东家做主。”萧熠压下心中想将林梧和柴兴义直接打出去的念头,还是向贺云樱拱手欠身,无奈叹气。
    “说起来,我都没见过几次你这样行礼的姿势,还不错哎。”贺云樱忽然冒了一句闲话。
    萧熠身形颀长端直,弓马精熟,肌肉紧实,起居行动之间皆礼仪规整,风华过人。
    哪怕此刻是坐在马车里的,但欠身拱手时依旧姿态漂亮。
    “那——东家随意欣赏。”萧熠哭笑不得,倒也习惯了贺云樱这些日子想一出是一出。
    只是贺云樱这样说了,他倒不好即刻改换姿势,还得顺势颔首垂目。
    “不错,不错。”贺云樱真的略略靠近了些,左右看看,虽然没伸手去戳一下摸一下,却也有点拿他当人像的意思了。
    “东家,很晚了。”萧熠这姿势不累,但多少有点奇怪且好笑,“也该进去——”
    话说到一半,贺云樱忽然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直接转身就下车走了。
    动作之快如行云流水,萧熠反应过来时,贺云樱已经下车了,头也不回地往王府里走。
    他这才知道,什么行礼姿势,她根本就是找一个出其不意亲他的机会!
    “伯曜,你脸疼吗?”
    半个时辰后,萧熠与季青原在澄园相见,喝了两盏茶之后,季青原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萧熠微微一怔。
    “你脸怎么了?”季青原又问,“你今天摸了好几回了。还是牙齿疼?”
    “嗯——最近,甜枣吃多了。”萧熠随口敷衍了一句,“先说宫里的事吧。”
    季青原深夜过来与萧熠相见,当然是为了正事,当下依言拿出几份脉案和卷宗,只是说话时不免又暗暗扫他一眼,心中奇怪。
    这小子从小就不太爱吃水果,这些日子怎么会吃枣子?
    还吃到牙疼?
    待得与季青原议事完毕,天都要亮了。
    林梧与柴兴义互相推了一下,最终还是林梧硬着头皮过去劝萧熠:“都这个时辰了,您要不要就歇在澄园?县主说,您必须得睡够四个时辰才成。”
    萧熠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林梧心里却立刻一个激灵,直接跪了:“王爷明鉴,县主拿着令牌,说跟您的话是一样的,属下们不敢不听。”
    “罢了。”萧熠默然片时,才摆了摆手,“回北府。”
    他这个生辰过的几起几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在无限的欢喜中生出了更大的贪心。
    回到荣业大街,到底距离她那么近,这三日假期,岂不是可以随时过来看他?
    若是在澄园,百味斋的人当然也可以安排,但到底麻烦些,说不定贺云樱想着铺子有事,或是功课吃紧,就不回来了。
    抱着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困倦至极的萧熠还是坚持回去了北院休息。
    但这次他还是盘算错了。
    那三天假期,还真的就是扎扎实实,清清静静的三天假期。
    贺云樱完全没有来,她不是住在王府,而是已经回到了荣业大街自己家中,每日还会去铺子里看一趟,账房里坐一个时辰。
    中间孟欣然还到访了一次,两个人在院子里烤了一点点鸭脯,吃了一点甜酒说笑,悠闲得很。
    但她没有来看他。
    萧熠前两天还好些,能沉得住气。
    到了第三天上,他就明白羊车望幸之心了。
    尤其是听说蒋际鸿过来接贺云樱出去,说要一同去探望同窗云云,萧熠手一抖,幸好他素来敏锐,即时收住,才没将墨滴到书信上。
    报了信的柴兴义躬身低头等了半晌,见萧熠没有下一步的吩咐,便默默退了出去。
    书案前萧熠再沉了片时,才将笔暂时放下。
    他忽然明白了贺云樱曾经的心情。
    即便以前他那样宠爱她喜爱她不染二色,可是他们之间并无真正的名分,且贺云樱身后也没有有力的娘家。
    当外头的流言风声都在说,摄政王应当与某家联姻,或谁家郡主初长成,贺云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起初刚在一起的头一年,他自己心里的确是模糊的,拿不准是应该直接让她做正妃,还是先封个侧妃再扶正。
    当然有人提,生了孩子再册封过明路也不迟。毕竟他正妻之位空悬着,与一些家族交际往来之时就有个可以吊着对方,往来斡旋的由头。
    到了德化十年后,政局开始绷紧,他反而担心给了贺云樱这个名分,对她更危险。毕竟外室从礼法上当然是个不好听的事情,但没过户籍,至少能少了些参奏攻讦。
    那关系虽不好听,却很容易转圜。所以他就又将这事拖着。反正他自己知道,他不会娶旁人压在她头上,更不会让她受委屈。
    他想,哪怕不说那么清楚,只看他平日不染二色,又对她百般呵护宠爱,贺云樱也应该能知道他的心思,应该能信任,应该不会害怕。
    但一直到如今山水轮转,萧熠到了不完全一样但大致相类的情势下,他才知道,这种以为,这种应该,是何等可笑。
    自从改换成柏衡之名到了她身边,贺云樱也对他不差。
    衣食是寒酸了些,但也在她能力之内照应了,也放在了心上。更不要说给他上药,给他洗手做羹汤,过生日,主动抱他亲他开解他。
    算起来,这也是“宠爱”。
    但这又如何呢?
    当他听到贺云樱跟蒋际鸿一起出去了,酸涩、挂怀、生气、担心,还不是一同涌上心头。
    按说,她是女子,她若是都亲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应该放心的吧?他应该觉得贺云樱不会再考虑旁人吧?
    然而并不是,别说她只是亲了他无人得见,她就算是跟了他、嫁了他,她还是可以心属旁人、心悦旁人、改嫁旁人。他一想到这后者的可能,便五内俱焚。
    那么当初的贺云樱又是如何担心呢?
    他手握重权,才貌地位无一缺少,便是三妻四妾,天下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怎么会曾经觉得,没有得到他亲口承诺,也没有得到名分地位的贺云樱不会害怕,不会担心呢?
    而她,担心了整整十年。
    萧熠不由从心底生了极浓的苦意。
    先前没想到,尤其是没有身处其境的时候,并不能知其中是如何苦楚,以及她到底曾经是多么爱他,才能一直那样温柔深情地陪在他身边。
    现在他知味了,也明白了,这样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地冒出来,那苦意仿佛沿着心肝入了五脏六腑,不疼,却比疼更难受。
    这一日,最后萧熠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批完的公文,又如何回到的左院。
    次日一早,贺云樱拿了一盒果子去看他,进门见到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你这三天干什么了?”
    眼下乌青比先前更深,像是一夜没睡。
    “云樱,你真的会考虑蒋际鸿吗?”
    萧熠平静地给她斟了一盏茶。
    贺云樱哪里知道萧熠在想什么,第一反应当然是萧熠听说了她昨日被蒋际鸿接走,一起去探望生病的窦启明之事。
    她撇撇嘴:“当初说好了的,你不许干涉我议亲之事。”
    第60章 亏欠   我喜欢你。
    “嗯。我不会干涉。”萧熠平静地应道, “我只是,问一下。”
    他多说了这两句话, 贺云樱就听出不同寻常了。
    “你怎么了?”贺云樱直接起身,过去先拉过他的手,摸了摸脉象。
    她不懂医术,唯一熟悉的就是鹤青的症状,当然什么也没摸出来。又摸了摸萧熠的额头,也不发烧。
    萧熠也不拦着她,让她随便摸,全摸完了,才唇角勾了勾:“我没生病,也没有要死。至少现在没有。”
    “那你怎么一副已经死了的样子?”贺云樱觉得他这神色当真与平时太不一样, “还有,你又提我与蒋际鸿做什么?”
    萧熠又沉了沉,黯然低了头:“你若真的觉得他是良配,就, 就——”
    他明明已经想了许久, 但话到嘴边还是跟上次一样, 死活说不出口。
    咬牙片刻,他左手又握紧了腰间那块棱角分明的玄铁腰牌,希望借着那几分疼痛, 让他能更清醒些,最好清醒到明白以他对她亏负之深, 放手原是天经地义。
    贺云樱何等细心,眼尾扫到,立刻伸手去拨:“你这是做什么?”
    将他左手拉过来一看,掌心指腹皆有深深的印子, 肌肤下已经看得出零星淤血。
    “萧熠!你到底发什么疯,我不就跟人家出去探病了一次吗,又不是单独去的,你这是干什么呀!”贺云樱又心疼又疑惑,一边骂他,一边用指腹去轻轻揉他那几处印子。
    萧熠偏过了头,越发不知十年恩义亏负,到底何以为偿。
    但这落在贺云樱眼里,那就是赌气都赌出花来了,跟小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似的。话也不好好说,觉也不好好睡,还伤害自己身体。
    她刚要再骂他,萧熠却补了一句:“便是单独去,也是应当的。我不应该问的。”声音平静至极。
    贺云樱瞧着他神色,越看越觉得不对,因为真的听不出什么撒娇耍赖吃醋的意思,她心下推算了一下,又问:“是政事上有什么变故?郴州?淮州?你三叔?”
    “不是。”萧熠又摇了摇头,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贺云樱有些着急了:“那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萧熠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平静而严肃,望向她的目光之中满是歉疚与疼惜。
    “昨日你与蒋际鸿出去,我很不高兴。”
    萧熠沉声开口,措辞艰涩。不是无法说清,而是歉意自责之深,让他无颜侃侃而谈。
    “然后,我才知。前世——你有多少辛苦。”
    “我以为,自己的心意不需说出,你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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