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白忙活, 我还是欠你一个人情。”喻闻若指了指自己的唇角,“这儿……怎么了?”
    “哦……碰了一下。”迟也不以为意,端起手边的小盏喝清酒。喻闻若订的日料店讲究, 从包厢的软装到一应餐具都是正统和风。迟也手里的小盏涂了一层黑釉, 工笔点了几枝樱花,好看得紧。迟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一时没在意, 酒沾到唇边细小的伤口上。遮瑕被蹭了下来, 迟也“嘶”了一声。
    喻闻若抽了张纸递给他:“你不会跟他们动手了吧?”
    迟也一句“哪儿能啊”冲到了嘴边, 突然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拿纸堵着嘴角,含含糊糊, “嗯”了一声。
    喻闻若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真动手了?”
    “不然怎么把人弄出来的?”迟也一不做二不休,避开喻闻若的眼神, 偏了一下头,眉心又是一皱,极力压抑似的,短促又轻声地“嘶”了一下。
    喻闻若的背一下挺得溜直, 恨不得从矮桌对面跨过来:“还伤着哪儿了?”
    “没有没有。”迟也欲拒还迎地推他,“主要是我把人胖揍了一顿……哎哟。”
    他适时地捂了一下手肘。
    喻闻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刚要撸起袖子看, 迟也没忍住,唇角往上勾了一下,喻闻若一双眼睛跟鹰隼似的,一眼就抓住了。
    迟也赶紧挤眉弄眼地作出一副苦相,但是晚了。喻闻若牢牢盯着迟也,目光探寻,好像在给迟也的脸上一层釉。
    “你是不是……又演我呢?”
    迟也没绷住,被他一个“又”字戳中了笑点,笑得整个人仰倒过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坐席上。
    喻闻若没想笑,但被迟也传染了,撑着额头,无奈地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要飞起来了。
    他没想到迟也会是这样活泼。很奇怪,每次看见迟也好像都不一样。上次他还像头开屏的孔雀,耀武扬威地甩了一句五十万就走,今天却像是跟自己已经很熟了。喻闻若只觉得他可爱,连带着回想起来他干的那些破事儿也都很可爱。
    迟也坐起来,撑着脸看他:“你真好骗。”
    “是迟老师演得好。”
    “你不说我演技跳崖吗?”
    哦,在这儿等着呢。
    喻闻若摇头,眼角眉梢的笑意却快要挂不住。在徐穹面前当了一天孙子,总算在这个比他更幼稚的人面前找回了一点成年人的尊严。喻闻若心里很满意。
    “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邱君则放人的?”
    “以德服人。”迟也又倒了一点儿清酒,这回小心避开,一口喝了下去。这酒一般,过分呛人,迟也喝得鼻尖一皱,没忍住耸了一下肩膀,像只抖毛的小狗崽。
    所以满嘴里不跑人话。
    喻闻若嗤之以鼻。
    “真的,老邱不是坏人。”迟也神色认真了一点,“他其实比你还怕那记者出事儿。”
    喻闻若打量着他,敷衍式的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那你觉得谁才是坏人?”喻闻若逗他,“你们俱乐部那个老崔?”
    “诶诶诶,别你们我们的。”迟也坚决划清界限,“我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跟他们不是一国的。”
    喻闻若唇边笑意更深,多新鲜,这么大一明星,说自己平头老百姓。
    迟也又给自己倒酒,“我觉得吧……没有什么坏人。”
    说完,又倒一杯,递给喻闻若。
    “迟也老师真是心怀大爱。”喻闻若接了酒,但没喝,“你信佛吗?”
    迟也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但没放在心上,反而“咯咯”地笑起来,因为喝了酒,脸上有点泛红。
    “喻主编,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如果今天你不是你,你还会觉得自己做得对吗?”
    喻闻若停了一下,看着他,“什么意思?”
    “假如你不是喻闻若,你是邱君则……或者你是老崔,你发现这篇文章出去以后,你岳父会落一个把柄在别人手里,你会怎么办呢?”迟也看着他,“又或者,你在那个位置上,你能够保证一点儿特权都不用吗?”
    喻闻若没着急回答。对他来说,这些问题多少有些太幼稚了——当然不能够。如果他在那个位置,他也会使用特权,他也会采取措施。但是这恰恰说明了所有人都是不可靠的,往大了讲,这就是媒体为什么要存在。这种推己及人只能成为一种朴素的人之常情,绝不能再往下滑。但他无意跟迟也辩论。这是第一次,他感到迟也在他前真正放松下来,真正坦白自己。
    那不一定是一个高尚的人,却是一个可以走近的人。
    喻闻若放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在你心里,什么样的才是坏人?”
    “伤害别人的人。”
    “那邹元朗也是坏人。”
    “啊?”迟也愣了一下,没跟上他的思路。“怎么突然……”
    “邹元朗伤害了徐穹,也伤害了他的女儿。”喻闻若又回想起徐枫那个小丫头,感觉一阵牙疼,“按照你的逻辑,他就是坏人啊,可你跟他不是关系挺好?”
    迟也噎住了,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之间被喻闻若堵得没话讲。
    喻闻若眉梢都挂满了得意,跟赢了什么大奖一样,美滋滋地吃他的生鱼片。
    迟也突然反问:“可我为什么一定要跟好人做朋友啊?”
    喻闻若停在那儿,咀嚼着他的话,突然笑了一声。“什么?”
    迟也很认真地看着他,“人这一辈子,或多或少总是要伤害到别人的。没有人是好人啊……他不伤害我就可以了。”
    “哪怕这个人作出了伤天害理的事?”
    迟也为难地皱了一下脸。他其实不怎么跟得上喻闻若的思路,也没有听出来他话里的试探。他以为他们依然在讨论邹元朗,只是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迟也产生了一种自己被剖开检视的感觉。
    “也不能说伤天害理吧……”
    喻闻若暗自叹气,心想你得见见徐枫。
    但他倒是很好奇:“邹元朗怎么就这么讨你喜欢呢?”
    迟也敏锐地挑了一下眉,觉得他话里似乎有醋意。
    “不能算喜欢吧……就是合作得多了,比较熟。”
    “我们合作也挺多啊。”喻闻若抓了一个蟹腿开始拆,“你怎么就这么烦我?”
    迟也点点头。嗯,一次合作拆成俩,是挺多。
    “以前拍《浪潮》的时候,邹主编说张导又老又丑,把双人封面撤了,换了我一个人的。”迟也老实交代,“所以我觉得他很好。”
    “又老又丑?”喻闻若回想了一下昨天刚见过的张念文,“不至于吧?我看张导保养得挺好啊。”
    迟也叹了口气,“你说我为什么烦你。”
    喻闻若剥蟹腿的手一怔。原来迟也看中的是邹元朗的选择性眼瞎。
    “我懂了。”喻闻若总结陈词,“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
    所以他也跟蒋以容亲近。但这句喻闻若没说出来。他隐隐觉得现在气氛不错,与其提蒋以容,不如把剥好的蟹肉给他吃。
    “不过……”喻闻若努力想象了一下,“可能放在你身边一对比的话,张导就确实……”
    迟也面无表情地把他剥好的蟹肉放在酱油里,“喻主编,当舔狗也要有点诚意的。”
    喻闻若立刻闭上了嘴。
    迟也低头吃蟹肉,一边吃一边暗笑,不想让喻闻若发觉似的。但一笑就停不下来,肩膀都在无声地抖。也不至于这么好笑。他撑着额角,有些无奈地想,大概是赛道上的兴奋劲儿还没过。
    “那这一期怎么办?”迟也把早已跑到八百米开外的话题又扯了回来。“三十多万本,得重发到什么时候去?”
    喻闻若叹气:“跟下月刊一起吧。”
    他抬腕看了一下时间,徐穹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蒋以容那儿告罪了。
    迟也又给他倒一杯酒,无声地跟他碰了一下,算是安慰。
    他可以想象喻闻若身上的压力。一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算被业内接受。一个风尚盛典出了风头,却又因为迟也心血来潮搞了个不大不小的乌龙。如今更是把开门红做成了大天窗,别人会在背后怎么说,可想而知。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喻闻若看了迟也一眼,好像有点儿惊讶。迟也立刻觉得自己多言了——喻闻若工作上的计划,用得着跟他交代?
    “哦我只是……”他张嘴想解释。
    喻闻若坦然:“我准备做个电子副刊。”
    迟也一怔:“啊?”
    “多开一条线。电子刊的话,无论从成本和审核上都好做一点。”喻闻若夹了一块三文鱼,放进了迟也面前的碟子里,自然得好像给他交代工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浪潮》不是好早就开始弄这个了?bridge也得跟上时代啊。”
    迟也点点头,他不太懂。但他愿意听喻闻若说。
    喻闻若继续往下说:“副刊主做影视,电视剧啊电影啊选秀啊综艺啊,就专做艺人了。”
    他顿了一下,突然道:“创刊号找你行不行?”
    “不行。”迟也一口回绝,“喻主编又要专访我啊?”
    喻闻若:“……”
    怎么就这么记仇呢。
    “算了,不谈这个。”喻闻若岔开话题,“吃鱼,吃鱼。”
    但迟也还是没动筷子,三文鱼泡在碟里,酱油顺着粉白的文理浸满了整片肉。
    喻闻若终于意识到什么:“不爱吃?”
    迟也笑了笑,“也不是不爱吃,就是吃不了生的,每次吃了都会拉肚子。”
    “哦……”喻闻若脑子里过电似的,突然想起当初拍摄现场那一幕。那顿耗资5000的日料,迟也只吃了二十分钟。当时他就在旁边看着,迟也吃的都是加州卷。
    “原来是肠胃不好。”
    迟也的筷子刚伸到蟹腿那里,听见喻闻若自己咕哝了一句,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抬头看了一眼喻闻若。
    不看还好,两人视线一撞,喻闻若也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意味深长地,又重复了一遍:“记住了,你肠胃不好。”
    迟也:“……”
    你记住了什么了你就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顿饭应该还能再吃一天。
    低情商:“你是非观念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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