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戈没有再应声,而是将视线投向车窗外,看着一路上的景色由熟悉转向陌生,由狭隘的街道变成开阔的原林。
    她大抵能猜到厂长口中的水库到底是哪个地方,脑海中那个浑沌的铁网还卡着她另一截断了的竹竿。
    当车停下后,车窗外的景色果然验证了她的猜想,铁网外,院长高举着笔记本朝她招手,而铁网对面,正是她曾摇晃着踏入过的深林。
    下车后,赵戈顺手把油纸伞提在了手里,小女孩儿抱着怀中的新生儿,亦步亦趋地跟上她。
    “道长,道长…”
    她有些紧张地磕碜着嘴。
    “您还没说您到底在打什么赌。”
    赵戈先是沉默,等视线落在老院长手上的笔记本后,才缓慢开口。
    “我在赌…大鬼的阳面没能在我身体里造乱的缘由。”
    小女孩儿显然没听懂,她已经被三四个院长身后的工人被牵引着离开。赵戈越靠近老院长,他脸上的笑也越发温文尔雅。
    阳光下,一头白发的院长像极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赵戈走到他跟前,他身后的工人拿着锁链朝她靠近,赵戈停下脚步,朝那些工人伸手示意停下。
    “不用劳烦你们,我自己来。”
    那群工人看向老院长,老院长点点头,于是锁链被放到了赵戈的手上。
    锁链绕在手上,沉重的尾端被拖在地上,每一步都带着钢铁挂落地面的潮意,铁网之内,是那天在阳面中澎湃的水声。
    推开库门后,里面的水流声一下卷裹而来。
    相对于大坝围绕起来的自然水库,门内的水库显然没有那么浩瀚,但相对于地下废车厂的池子,这库中的人几乎相当于一个人造的湖泊,在幽暗的地下蓄力而待。
    水库的四周都是立起的烛光,坐满了脸上蒙着红绸缎的工人,一方为阴,一方为阳。
    老院长指着烛光围绕下的水。
    “您是阳面,自当入冰水,这冰水通往无尽的水库,通往江河湖海,能召唤起天地间的大鬼。”
    水湍急地流动着,时不时如同游龙一般从地底往上跃起,像是要越过钢铁锻筑的隔离网,直接掀翻整个水库,把水泥地都分裂开。
    水库上层的空气,几乎要冰结起来。
    老院长将手中的笔记本递给已经绕上铁链的赵戈,朝她和声说道。
    “这是您父亲的笔记本,您可以先看完,再进行仪式,正好我们也要准备些事宜。”
    第五九章 五九白
    说是有些事务要准备, 其实磋磨的时间很多。
    老院长像是对仪式的各方各面都有自己的想法,与其说是在进行一场仪式,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自己心中所认为的表演。
    包括水库旁的人如何落座, 人们手中抱着的红酒应该向怎样的方向倾斜,包括赵戈手上的锁链该如何绕起来而后垂落。
    赵戈被人带到水库旁, 手倒撑着伞柄坐在椅子上,脚放在冰水旁。
    幽暗中盯着水会生出一种错觉,仿若水底下真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在搅动,在翻滚,在攒涌,在深处窥探着、等待着,吞噬人的魂灵。
    赵戈手里攥着笔记本, 却始终没敢看, 答案就在眼边, 赌注就在手中, 反而越来越踟蹰,就算盯着烛光发愣, 愣到手都快僵了,还是没办法翻开这一页纸的重量。
    老院长走到赵戈身旁, 站在她旁边指向幽深的水。
    “道长盯着这水,可是觉得深水瘆人?”
    赵戈沉默着没有应答。
    “其实无需要害怕,神明会护住我们每个人的魂灵,走向最好的地方。”
    他接着说。
    “等会儿就劳烦道长踏入这水中, 等着魂灵的出现。”
    赵戈用手心顶着伞柄。
    “那两个孩子呢?”
    “他们…”
    老院长转过身, 看着已经被绕上锁链放在台子上的的两个孩子。
    “自有归处。”
    台子放置在一个高台后,一左一右,位于水库的顶头, 形成一个剑柄般的形状。
    老院长踏上台阶后站到高台上,转过身的时候,手上多了把足以割破人喉咙的刀刃,他握在手中朝我示意,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他们自有归处。”
    刀刃在幽暗中露出寒光,赵戈收回视线,忽而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身子压低,越来越低,最后与九年前赵刚萎靡的脊椎重合。
    幸而那两个孩子被蒙着眼睛,没有看见幽暗中的刀尖。
    什么叫归处。
    什么又是大鬼祈邪。
    赵戈盯着手中页面已经发黄的笔记本,在水声环绕中,想起了九年前的岁月,想起了赵刚佝偻的身躯、那群孩子们的吵闹声、白大褂们的衣袍在暗处摩挲的声音。
    药剂注入体肤的声音,水在池子里晃悠的声音,还有…
    还有符与冰和她一起依偎着看向虚无处时,那从心底跳起的声音。
    翻开页面后,赵戈仿佛听见了一段岁月撕心裂肺的声音,又像听见了树根翻开泥块从地底被拔起来的声响。
    书页的开头是赵刚那让人熟悉的笔迹,纸页表面的斑点像是汗滴、像是泪滴、像是血滴、又像是黑水形成的印迹。
    ‘我有幸,从那群人的口中听闻到一个神明,我们这些没钱人、穷苦人的神明。’
    ‘说实话,这神明到底是真是假,从何而来,到哪儿而去,我根本无法而知,如果家父母尚在世,肯定会为我这迷信的模样而失望,毕竟我也是家中三个兄弟里唯一考上高中的人,但我的心底告诉我这可信,而且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必须可信。’
    赵戈接着往下翻,笔记本的前半段大多都是赵刚心里的挣扎,包括他从厂中人所听闻的那些仪式,还有对仪式一会儿信一会儿疑虑的心路历程,但越往后,他对‘大鬼祈邪’的可信度就越来越笃信,在其中将大鬼称之为神明,并详细地描述了大鬼祈邪仪式的历程。
    ‘厂里来了个新人,他看上去像是一个赌徒,他带来的是一个小男孩儿,年岁比我的女儿小了三岁。那新人问我这仪式有没有用,我告诉他这要看神明的旨意。他最终将孩子送到了祭祀仪中,成了我女儿的阴面。’
    ‘活下来的,似乎只有我的女儿和他的儿子,他们是被神挑中的孩童。’
    ‘我喉咙上白色的斑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显,自从我来到这个厂房中就成了这样,之前有很多次吓到女儿。厂里的其他工人告诉我这是一种传染病,只有对神明的旨意并不忠诚的祈福者才会被染上。’
    ‘每个将孩童送来祭祀的人都会有想要祈福的念头,我想要的祈福其实只有一个,为什么神明会觉得我不忠诚呢?在黑水的流淌中,我逐渐悟出——’
    ‘也许是我的愿望太过于自私了,神明不得不满足我的愿望,却又怒于我自私的欲望。悟出这点的我跪在了神明之前,向神明赎罪。我愿奉献出我的生命,只要神明能满足我这卑微而又自私的愿望。’
    ‘可悲如我,卑鄙如我,无能为力如我,也只剩下这孱弱得如同烛泪一般流淌的愿望。’
    书页翻动,眼睛如同白日漏雨,掉了许多钉子,砸得人眼睛生疼,赵戈似乎哭了,看完笔记本之后,那些字仿若在她眼前、脑中循环,让眼中的钉子砸得越来越狠。
    身后台子上的小女孩儿听见了赵戈的哭声,问她为何而哭,赵戈说了一句“我赌赢了”,但哭声却又挤压着喉咙中冲出,堵住她想说的话。
    灯光大亮的时候,念诵声也响起了,几百桶红酒被倒入了湍急的水中,如同血一般浓厚地卷在了水里,所有的人都在大声地念诵、悲恸地念诵,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埋进土里,把肺腑给吐出来。
    在这股震动的念诵声中,赵戈把锁链的尾端套在了地面之上的长杆,而后缓慢地踏入水中。
    水流摇晃中,水先是没入她的脚踝,随着锁链的摇晃,赵戈抬起手,用白色的绷带把疼到发红的眼睛给蒙上,锁链越来越长,水也越来越深。
    当脸都没入深水之中的时候,她却在水底看清了一切。
    一下,天地浑沌。
    水下,白色的绷带瞬间被血给染红。
    赵戈看见了好多人——又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全都被困幽深的水里,说着疼说着痛,叩拜着朝她祈福,朝她哭诉人世间的不公平。
    一下,如鬼哭啼。
    在那群人里,赵戈一下就看见了磕拜得最用力的赵刚,他像是要把自己的脑袋都磕进水中,水底的酒红都成了血深和不得不愚昧的悔意。
    赵戈伸出手,却抓了个虚无,抓住了方才笔记本的最后几行字。
    念诵声起,水声起,冰水包裹着赵戈拖拽入深处,大鬼从骸骨的四处挤压而出,挤压成深海中的愿望。
    那泪珠。
    ‘可悲如我,卑鄙如我,无能为力如我,也只剩下这孱弱得如同烛泪一般流淌的愿望。’
    ‘致我最爱的明珠,我生命中最闪烁的光亮。’
    ‘我愿用我这卑鄙的身躯来献祭,保佑我可爱又可怜的女儿,我最爱的女儿。’
    ‘神啊,请你保佑我的女儿,让她身体健康远离病痛,让她能和其他孩童一样笑着跑动。我希望她能够幸福地活着,活在阳光下,永远平安、快乐。
    ‘永享这人世间的清明。’
    第六零章 六零黑
    阴面的视野里, 阿姐翻开笔记本的时候,符与冰便也看向笔记本中的字迹,她坠入水中的时候, 符与冰的视野也跟着坠入水中。
    阿姐赌赢了,但符与冰知道, 这种东西就算赌赢了,也没有意义。
    也许天地间并不需要任何意义。
    符与冰带着身后的人群毫无意义地走到水库外的时候,夜色已如同帷幕一般落下,夜色中,他们如同从天际蔓延而来的黑水。
    这是大鬼埋下的种子。
    念诵声响在了水库内,响在了工人们的心里,也响在了天地间。
    水库外电子钟跳到十九这个数字, 符与冰抬起手, 手砸在电子钟上, 冰冻结起十九这个数字、连带着钟表破裂。
    这“砰”的一声, 如同号角一般让身后的人立起身子,豁然几百道身影蓄势待发, 拿起手中的铁器,有的是棍棒, 有的是长杆,有的甚至是一把人高的铁铲。
    能劝灭下大鬼的,也只有祈邪。
    冰融化的声音响起,身后的影子在地底膨胀, 高举起手中的怨念, 一下所有人都如同猛兽冲出了牢笼、冲断了锁链。
    风在耳边响起,人群如同游龙般冲入水库中,打砸的声音如同炮竹般接二连三炸起, 冲破门内看似平静的念诵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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