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意是过来人,注意到陆心水的神态,忍着笑说道,“我进去找你三哥,你跑过来,也是找他的吗?要不要和我一起进去?”
    陆心水的眼睛,跟随着越走越远的谢长绝。
    听到许知意的话,她赶紧顺着台阶往下,“不了,小嫂嫂,你和我三哥一定有话要说,你们夫妻说你们的,我晚点再来寻三哥,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她说完也不等许知意回话,提着裙角便往外跑。
    王府建的很讲究,毕竟是百年世家的宅院。
    先前许知意怀孕的时候,陆廷野特意请了大师,来重新调整布局。
    因此,这座王府,看起来寻常,内里却别有洞天。
    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大概只会觉得处处顺眼,走哪都感觉舒坦,但谢长绝精通此道,难免生出些兴趣。
    来王府的时候,匆匆忙忙,没来得及仔细看,现在回去并不赶时间,他便慢慢的观察欣赏,心中越发觉得精妙。
    看来果然是出自大师之手,名不虚传。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谢长绝没回头,只当是王府的下人。
    谁知道那脚步声,却在他身后停了。
    对方没说话,等了片刻后,他觉得好奇,回头去看,就见陆心水在看着他出神。
    谢长绝蹙眉,“郡主。”
    他今天穿了件墨色的长袍,比起来那身灰扑扑的道服,这件衣服衬得他身量越发颀长,人也比平常少了几分儒雅,多出几分清冷梳理,看起来,更加不近人情,可远观不可亵玩。
    落雪早已经化了,枝头时不时的往下滴着水。
    他缓慢躬身,朝着她行礼。
    这个场景,宛如画卷。
    陆心水觉得她的呼吸都停滞了。
    直到他再次叫她的名字。
    “郡主。”谢长绝好奇,但表情还是淡淡的,“你是来找我的吗?”
    陆心水点点头,难得淑女的朝他福了福身子。
    女子身段瘦的可怜,脆弱的像是随时都会折掉,冷风吹起她的白色衣袍,脆弱而迷人。
    她低头的那瞬,墨发上的白色簪花,宛如春日最俏丽的那朵小梨花。
    谢长绝眸色越发清冷。
    “先生,我想问问,今日我兄长找你,所谈何事?”她客客气气的。
    好像自从昨日之后,以往那个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她,在他面前,就变了性子。
    大概是因为他发现了她寻死?
    谢长绝短暂的没说话,陆心水在心中赶快过了一遍,确实发现话问的不妥。
    她连忙纠正说道,“可是谈到有关于我的事情?昨日的事情……你有没有同他说?”
    谢长绝摇了摇头,收回心思,“没有,和郡主无关。”
    “哦哦。”陆心水是真的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地,她轻抚着心口,“那就好,我追过来,就是想问问这个,不管怎么样,昨日的事情,希望你替我保密,就当是我求求你了。”
    “现在还有那个想法吗?”谢长绝不解的问道,“既然你这么担心兄长知道,又为什么做那种事情,郡主应当是在乎家人的,那么也应当知道,你若是真的做了那种事,留下来的他们,才是最痛苦的。”
    陆心水垂下目光,就连头也渐渐低下,她的肩膀缩了缩,而后开始轻轻地颤抖。
    “郡主?”谢长绝有些不知所措。
    他之前一直在山上学道,鲜少遇到姑娘,更不懂女子的心思都是什么。
    要不是为了那件事,师傅赶他下山,他恐怕一辈子都想呆在山上,不理红尘纷扰之事。
    面对着此刻陆心水的反常表现,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忽然,安静的小院中,发出声轻笑。
    渐渐地,那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竟然变成了颤抖的哭泣。
    谢长绝静静看着。
    陆心水抬起头来,两眼红通通的,脸上水光潋滟。
    “我正是因为知道,他们会难过,不舍得他们难过,所以才忍了这么久。昨日算是一时冲动了,不过没有死成,短时间内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了。”
    鼓足勇气去死,却被人救了,兴许老天冥冥之中,在让她活下去。
    “短时间内不会?”谢长绝捕捉到她的用词,“意思就是以后还会?”
    “等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
    “有什么事情,一定要以死作为解脱?”谢长绝不明白。
    他接受到的思想,都是生命诚可贵,死生之外,再无大事。
    陆心水出身好,模样俏,唯一值得苦恼的,兴许就是爱情方面。
    他从她的命格里,看出来她先前在爱情里受过伤,算是一劫。
    但这不至于要寻死觅活吧?
    陆心水没说话,就听他又道,“下次你再想寻死,你告诉我。”
    她愕然抬头,摸不准他的心思,不过从之前两个人的相处,他对她是不喜的,所以下意识的猜测,他想嘲讽她,陆心水抢先自嘲道,“到时候先生要帮我一把吗?”
    谢长绝摇摇头,“你来寻我便是。我先回去了,时间不早了。”
    小院恢复了安静。
    阳光从树枝间照下来,那挂在上面的冰花,融化成水,滴落在地面。
    陆心水看着谢长绝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
    她还是每晚每晚的做噩梦。
    白天在人前扮演没心没肺的开心果,夜晚频频从噩梦中惊恐的醒过来。
    心力交瘁。
    桂心给她梳妆时,脸上必须要扑越来越多的粉,才能遮住她脸色的疲惫。
    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好,怕被许知意和三哥看出来端倪,她开始找理由不与他们碰面。
    过了年之后,京城的春天,便越来越近。
    光秃秃的枝头,逐渐被春风染成嫩绿色,园子里的花开了,陆心水在一个早晨吐了血。
    那时天还没完全亮,她就着半昏半暗的天,手里捧着吐出的血,迷茫而平静。
    迷茫是没想到,这天来这么快。
    平静或许是因为,其实也在暗暗的盼望这天的到来,盼望得到解脱。
    人求死的勇气,原来只有一次。
    一次没死成,再义无返顾的去死,便会变得艰难。
    她只能这样拖着熬着,等着阎王来把自己收走。
    陆心水一直呆坐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估摸着再过些时候,桂心就要醒了。
    她才用手帕将血擦干净,随后将手帕塞到枕头下,闭上眼睡去。
    依然是混沌的梦境。
    什么都能梦到。
    越是刻意想要忘记的,越是无限次的提醒她,都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在沉沉的欲望里,在痛苦的折磨中,在揪心的爱恨里,越陷越深。
    找不到出路。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春光明媚。
    桂心难得见她睡到下午,还以为她最近的情况好转了,笑盈盈的伺候着她洗漱,甚至违心的说她今天的气色好。
    陆心水不和她打岔,笑着附和她,但是看到她用更多的粉往脸上扑的时候,也没阻止。
    “帮我打扮的好看点。”她提醒她,“我今天想出去转转。”
    “姑娘,要奴婢陪着您吗?”桂心故意说,“奴婢也有好久没有出过街了,听说快到风筝节了,街上好多卖风筝的,还有人举办了放风筝的比赛,奴婢好想去看看,姑娘,您就带奴婢过去看看吧!好不好?”
    “我今日有事。明日再带你去,行吗?”她说,“我想去找谢神算。”
    “唔。”桂心见她说的认真,只好点头,“那好吧,姑娘明日一定要带我去。”
    “放心好了。”
    陆心水打扮完毕,离开了王府,桂心在身后,看了她半晌,嘴角狠狠往下压。
    不多时,眼泪滑下。
    她胡乱伸手抹了把,深吸口气,鼓足了勇气朝着许知意所在的小院走去。
    ……
    陆心水出了王府,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去找谢长绝。
    她来到西三街的那家不起眼的医馆。
    大夫握着她吐血的那张帕子,眉头皱的老高,整张脸都拧巴成了苦瓜。
    “姑娘,老朽给您再诊个脉。”
    陆心水把手伸出去。
    片刻后,大夫长长的叹了口气。
    “姑娘,你这是心病郁结所致,如今身体已经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如果再不调整的话,只怕活不过半年啊。”他看着面前的女子,生的好看,观穿着打扮,也应当是富贵人家,不像是看不起病,不得已才拖到现在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知道自己的情况,故意没有告诉家人。
    不然的话,像那种大的世家和高门贵府,都有自己家的大夫。
    她为什么不用自家大夫,偏偏要跑到集市上,来找他看?
    医者父母心,大夫看她年纪不大,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小姑娘,没有人的一生,会是一帆风顺的,多多少少都会遇到挫折,遇到了之后不可怕,可怕的是自暴自弃。你现在看起来万分艰难,跨不过去的坎儿,等过段时间,再回过头来看,就会发现,实在是微不足道,等到垂垂老矣时再来看,当时令你痛不欲生的,兴许你连想都想不起来了。”
    “所以,一定要振作起来,向前看,往前面走,别一直困在过去。若是想要走得远,就不能频频回头看,姑娘啊,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值得你舍弃你灿烂的未来。”
    “痛快的死很容易,苟且的生却很难。”
    “你要做懦夫吗?要做逃兵吗?”
    “面对生命的挑衅,你要选择屈服吗?要向它低头吗?”
    “要让它在你的尸身上跳舞、嘲讽、鄙视你吗?”
    “若是你还一心求死,那么听我的一句劝,好好看看这个人间。”
    “如果真的没有留恋了,如果真的看不到什么让你感到触动的,那么再去死也并不晚。”
    苍老的医者,再度重重叹了口气,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擦了擦。
    “去吧,孩子。”
    陆心水强忍着眼泪离开的医馆。
    她情绪奔涌,根本没有抬头看,只低着头一个劲儿的往外走。
    就连与谢长绝擦肩而过,都没发觉。
    谢长绝却看到了她。
    他看着她的身影远走,缓缓步入医馆,正看到坐在桌子后的老头,抹了抹眼泪。
    “大夫。”谢长绝开口。
    老头见是他过来,调整好情绪,略有些尴尬的道,“谢神算,你过来了啊。”
    “我来拿药,之前的那些药吃完了。”他说,“还是老毛病,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那些事情明明没有发生过,但是却很真实。你还是给我开些安息凝神的药吧。”
    老头又问了些许问题,让他坐下诊脉,之后说无大碍,吃了药注意休息,情况就会好转。
    谢长绝点点头,状似无意的问道,“刚才跑出去的姑娘,患了什么病?她好像哭了。”
    “哭了?”老头拧了拧眉,叹息声不止,“作孽啊。”
    他将陆心水的情况,讲给了谢长绝听。
    在得知她还有半年可活时,他的心不知怎么突然抽疼了下。
    他手里拎着药往家中走,明明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人,明明他也算不上喜欢的人,但是脑海中总是时不时的浮现出她的那张脸。
    嚣张的、得意的、温婉的、伤心的、愧疚的、哭红了眼的。
    谢长绝不想再往下想,因为头开始隐隐作痛。
    下山前师傅说的那番话,猛地涌进脑海里,说他命中有一劫,说他有未曾了结的债要去还,说他亏欠的那个女子是京城最金贵的那个,说他欠了她很多很多只有赎罪了才能得道……
    他揉着太阳穴,脑海中种种,最后都成了陆心水的脸。
    他怎么会亏欠陆心水?
    他这二十多年都在山上,根本与她没有见过面。
    师傅为他卜的这一卦,是不是卜错了?
    正胡思乱想间,他偶然的抬头,只见整个偏僻的小巷,他的门口,蹲着一个姑娘。
    春日渐浓,气温回升。
    姑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后背贴着墙,脸埋在身前。
    他的心又开始疼,近来疼的越发频繁,根本不受控制。
    谢长绝放慢脚步走过去,小巷安静,他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姑娘闻声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对他说,“谢长绝,我来求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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