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金同情他,也同情陆僭。
    这次司空斛不生气,因为师父的确让人惋惜——怎么看都让人惋惜,又挂念众生又忧惧牵挂,心里还藏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又过了半晌,司空斛说:“我能碰一下吗?”
    华金默许,看着黑衣少年的手靠近莲瓣和垂荡流苏,又停下,最终还是收回手来。
    司空斛走出那间令人感到逼仄的屋子,在门外站了一会。
    他听到里间侍女轻声安慰,华金说:“……想碰又不敢碰,我还以为只有僭儿会那样……”
    司空斛在主峰上逗留这么久,天色又暗了。
    他走路回丹青崖,山壁陡峭,山底是青翠竹林,山腰是丹枫如火。
    他站住脚,突然想起,再过一个月,就是仲秋了。
    梦里的事情没有发生,前世的冤夙却来讨命。
    药膏的药效没有多久,手越来越疼。
    他一阶一阶爬上山顶,走上最后一阶时看到那一树紫玉兰,如同经年不散的云雾罩在山顶。
    司空斛用袖子抹了把眼睛,突然不想走了,就在台阶上一坐,背对着丹青崖。
    云中橙红金紫,落霞飞向一色海天,又飞向西方不周,最终金乌坠地,明月升起。
    他见过最好看的明月是千秋镇那一晚,师父站在河岸边,满河天灯静静漂流,月是江心风流眼,比不过师父的眉心。
    但师父再也不能回白头崖,再也不能离开这一方天地了。
    所以师父不要他拜入蜀山,师父不要他也经历一样的事情,说明师父也知道这样的人生不值得艳羡。
    可是这人间值得么?师父又是为什么心甘情愿呢?
    司空斛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天色完全擦黑的时候,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
    火铃见他没回头,就转过来,一看就傻眼了,“司空,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司空斛不说话。
    火铃一跺脚,一溜烟地跑了。
    四歌没动弹,仔细看了看司空斛满脸的眼泪,同情道:“被姑娘踢了?经历很丰富啊少年。”
    司空斛恍若未闻。
    直到师父匆匆赶来,俯下身问:“阿斛?”
    司空斛才抬起头来,看到师父焦急的脸。
    这个人长得这样好看,也这样会骗人。
    天知道司空斛着了什么魔,居然心甘情愿地被师父骗。
    师父又问:“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
    司空斛这才发觉自己满面湿凉,擦了把眼泪,含糊说:“疼。”
    师父看清了他满手血泡,顿时一惊,连忙蹲下来细看半晌,皱眉说:“四歌,拿药。”
    四歌和火铃走去拿药膏,司空斛又擦一把眼泪,从腰间掏出华金给的药膏瓶,低声说:“我有。”
    师父接过药瓶,打开,抹一点在指尖,又说:“既然有,怎么不涂?”
    司空斛又说:“师父。”
    师父抬起头,“嗯?”
    师父的眼底像块冻瓷了的冰珠子一样亮,又像飘满夜空的橙红天灯一样美丽缥缈。
    司空斛越看越难过,又不能让师父知道为什么难过,只好又说一次:“疼。”
    师父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无措,突然俯身,在他满是血泡的手背上轻吹口气,说:“呼呼,痛痛飞。”
    司空斛一愣。
    他小时候在白头崖上乱跑乱跳,时常磕碰,那时师父大概还不大会带孩子,抱着哭破天的司空斛来来回回只有一句:“呼呼,痛痛飞。”
    自然,后来是司空斛照顾师父,这句话就不常听到了。
    但现在情景别致,师父对着十七岁的司空斛说“呼呼”?还“痛痛飞”?
    师父和司空斛两人对视半晌,彼此之间都是又尴尬又好笑又羞耻。
    司空斛率先出声,带着满脸眼泪,嘴角突然一翘,“噗。”
    师父的脸红到耳根,但手里握着司空斛的手腕,又不敢乱放,只得任由满脸绯红变成涨红。
    四歌和火玲拿着药跑回来,远远只见师父手里还拿着司空斛的手腕,突然站起来,急切道:“你,你私自下山,为师还没有责罚你,你竟然敢嘲笑师——”
    司空斛笑得肩膀抖个不停,脸都笑成一只香葱花卷,又说:“疼。”
    师父这才发现自己扯着司空斛的手腕,连忙又蹲下。这一套动作堪称手足无措,最后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阿斛,跟我来。”
    司空斛老老实实站起来,跟着师父走上山顶去。
    师父小心翼翼拿着药膏涂在他掌心,又问:“浸过冷水没有?浸过了的话,不至于起这么多血泡。”
    司空斛老实回答:“掌门夫人给浸过了,不过就浸了一下下,就拿出来了。”
    陆僭摇摇头,唇边竟浮起一丝笑容,“师娘不会看顾孩子的。她凶得很,当年她打的那一把掷火万里刀,还用的是从蛟龙身上取下的龙角……算了,还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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