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常说“等你长大了”如何如何,但从来也没说过多大才算是长大。
    这也正常,师父心里藏着的事情比天高比海深,事情多了就容易忘掉一些细节、
    他宁愿师父这么拖着,但最好是在白头崖拖,别在丹青崖拖。丹青崖景致虽好,却像座牢笼,逼仄无比,师父是习惯了,司空斛却闹心得厉害。
    ——这么多人这么多剑,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代代长老在这山上等死,是人干的事吗?人人长张嘴都只会说,你们自己上啊!?
    尤其是再一想到师父得永远守在这里,而自己永远吊儿郎当地混日子,永远解决不了仰启洞渊这个大问题,司空斛就更觉得蜀山没法待了,更觉得很是应该去人间历练一番,成就大业,才好回来帮师父砸了这个破洞渊。
    秋分节阴阳交替,人间多有邪祟作乱,是以蜀山往往在这两月间派出不少弟子前往人间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小弟子们最爱热闹,往往一窝蜂地跟着下山。比如阿太和球球,已经下山十几天,时常捎回信来,叫毓飞去的时候帮他们带银子带衣裳,最好再带上司空斛和司空斛蒸的萝卜馅儿包子,阿太的原话是,“不带司空斛你就别来了,绝交!”
    毓飞问司空斛,“司空,你不去,难道你不想做大侠?”
    当时司空斛说:“师父在这里,我做什么大侠。”
    但现在想想,并非如此。
    师父在这里,他才更要做大侠。
    成日做饭的小弟子,怎么能让师父脱困,又怎么能配得上师父?
    司空斛低头剥了一会花生,说:“师父,过几天是秋分节。”
    陆僭心里一动,侧头看司空斛。
    少年长得不算孱弱,比同龄人高出一截,浓眉大眼,宽肩窄腰,可见将来会出落得英气潇洒。但毕竟年纪小,这么乍着一只手剥花生,仍是清秀天真形容,嘴唇还微微嘟着,是不甘心的模样。
    陆僭放下菜刀,叹了口气,心想毕竟是少年人,总是捂着心性,也不行。不然等以后洗净魔气重回凡间,也是离群索居,就更不好。
    陆僭说:“你想下山?”
    司空斛没抬头,又捏开一颗花生壳,“毓飞明天走,我想跟他去人间看看。”
    陆僭擦干净手,在他面前蹲下来,“人间,其实不外乎是烟火人家。千秋镇的样子,你见过的。”
    司空斛挑出一颗圆圆的花生放进师父掌心里,低声说:“师父,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
    陆僭把花生递回给他,说:“自然是不放心。”
    司空斛正要抬起头来,只听师父接着道:“为师知道你的聪明,想必你已察觉了,你和其他弟子不大一样。”
    司空斛连忙又低下头,想了想,又点点头,“师父,荡邪火魔的火烧不着我,还有……我的真气不干净。我察觉得到,用的时候都很小心。”
    陆僭点点头,轻声说:“你这里,”他伸出两根手指扣了扣司空斛颈侧的血管,“有一些魔气。生来就有。”
    “养魂功法其实是用来压抑魔气的,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是怕你害怕。但既然你已经知道,师父就说给你听。你生得不巧,有些事情的余波波及到你的魂魄,所以天生灵魄不稳。师父已经在想旁的办法,总有一日,师父会把你的魔气洗掉,让你三魂七魄都干干净净。到了那时,这天高海阔万里人间,都任由你去——”
    司空斛突然说:“我不要。”
    陆僭一愣,“不要什么?”
    司空斛抬起头来,眼瞳极黑极亮,掺杂着几丝狂傲偏执的嚣张,“我不要洗掉,不要干净!”
    听师父的意思,原来是因为这点魔气才会收他做弟子,为的就是洗净魔气的那一日。
    等到那时,师徒缘分就算尽了。
    原来如此,所以他不要。
    他说过很多次“师父在哪我就在哪”,可师父怎么全当耳旁风呢?
    司空斛急得眼圈都红了,黑眼珠死死盯着陆僭不移开。
    但陆僭漫不经心,微微一笑,又随手一点他眉心,“不要什么不要。四歌又给你看了什么古怪话本子?放着大侠不当,非要当魔尊不成。”
    司空斛咬着嘴唇摸了摸师父点过的眉心,突然眉头一舒,“师父,我明白的。魔气之间相互感应,我的魔气若是被妖魔察觉,若是比它弱,便被吞噬;若是比它强,便只能更加壮大。对不对?”
    陆僭默认。
    司空斛大喇喇往草垛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吐出花生皮,说:“那有什么关系。师父,你摸我的脉门,能摸到魔气么?”
    陆僭果然伸手一扣,摇摇头。司空斛近来道法进益,进步神速,真要把魔气藏起来,那就是连他都发现不了。
    司空斛又抛起一颗花生落进嘴里,“那不就得了。师父,你这么厉害都摸不出来,还有什么妖魔比你厉害么?我都问过了,最厉害的妖魔不就是那什么蛟龙,再往下是荡邪火魔和魔尊之类。蛟龙早就死了,既然荡邪火魔都不如你,那这养魂的障眼法不就是放眼人间无敌手了么?”
    这么说倒也没错,但陆僭仍是拧起眉头。
    司空斛又边抛边接地吃了几粒花生,看陆僭神色松动,于是一把张手抱住了他的腰,“师父,我想下山。你为什么不让我下山?”
    陆僭犹豫了一下,说:“下山一趟,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可是,再过一月,就是你的生辰。”
    司空斛一愣,把手松开,愣愣看着师父。
    他的生辰是八月十六,每年都是和师父一起过。
    陆僭面容上十分平静,十七年如一日的平静。
    但司空斛突然想到——听毓飞提起过,八月十五,就是蒙青童的忌辰。
    蒙青童的忌辰和他的生辰凑得那么近,师父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从前他的生辰,大概是他傻高兴,师父装高兴。
    今后他的生辰,必定是他不高兴,师父依旧装高兴。
    想到师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给他剥葡萄皮,剔柚子籽,司空斛就心里一阵翻搅。师父可以把他当小孩子,可是他已经十七了。
    再让师父压着难过只能笑,那才是不应该。
    司空斛心里泛了会酸水,终于把心一横,再次抱住陆僭的那把窄腰,脸在腰里蹭了蹭,哼哼唧唧说:“我想下山嘛!球球阿太他们都去了,毓飞也要去了,到时候他们一回来,就是我最乡巴佬,成天只知道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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