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年轻姑娘,心似槁木,脸上再没有半分笑意。
    “嫂嫂,你别走……”谢小六抱着她的腿不肯放,嚎啕大哭,“都是长兄不好,我们罚长兄,嫂嫂不要生气,不要丢下我们!”
    谢小七眼睛红红的,拉住她的手,小声抽泣,“嫂嫂,我们以后再也不骗你……你别走,好不好?”
    温酒垂下眉眼,什么也说不出口。
    谢老夫人轻叹了一口气,试图安抚道:“今日之事,是有些对不住你,可东风对你的心意……”
    话刚到一半。
    面色苍白的温酒忽然开口,倔强而决绝的问道:“昔日谢家用一百两银子买我入府,如今我为谢家赚得万贯家财,可够赎一个自由身?”
    平素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姑娘,被触及底线时,才知道温柔的表象之下是一身傲骨,容不得人半点欺瞒。
    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是谢家人,却忘了血脉至亲,仍有亲疏远近之分。
    谢珩想做的事,哪怕是错的,谢家人也会帮他挖坑扯谎。
    而她,只不过是个外人。
    谢老夫人噎住了,许久才开口道:“你要自由,祖母自然没有二话,可是阿酒,你现在这样出府,我实在是不放心。”
    “是啊是啊,阿酒你这样……先来三婶的屋里睡一夜,等睡醒了,你要如何就如何!东风那个混小子实在太不像话了!”谢三夫人一急说话就快,一边骂一边安抚着温酒:“等明日、明日三婶一定好好的给你做主!”
    谢万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忙活了一天都不敢有些丝毫的懈怠,这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四公子走到温酒面前,此刻想笑也笑不出来,只能温声劝道:“阿酒,你先不要生气,四哥也不是有心要瞒你,实在是……实在是……事发突然。”
    舌灿莲花如谢四,在这样糊涂账面前,想替长兄解释也是有心无力。
    于他们而言是事发突然。
    可谢珩,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一切都安排的这样恰到好处,临场换掉新郎也叫人无法察觉。
    这样的心思谋算,若是用到朝堂上面,不知有多少人吓得夜不能寐。
    偏偏用到了自己的姑娘头上。
    温酒垂眸,敛去所有翻涌不安的情绪。
    不管谢家人如何说,她都一言不发。
    渐渐的,谁都没再说话。
    人人都以为温酒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其实不然,她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即便是天王老子强按头也不行。
    老祖母自知心有有愧,眼里老泪纵横,“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总有一日,你会知晓,这世上有些谎言不会害人。有些人,即便是在错的时候遇见,也会成为对的结果。”
    温酒再也忍不住,屈膝而跪,朝老祖母嗑了个头,而后抬头,一双杏眸红的几欲泣血,“温酒福薄,与谢家无缘。今日就此别过,还请老夫人多保重。”
    她不再喊祖母,把自己从谢家摘的干干净净。
    拼命挣得家业也不要了。
    “你……”事已至此,谢老夫人也没法再说什么,弯腰把温酒扶了起来,拂去她膝间尘土,“你若执意要走,祖母也不会强留。可祖母也说过,你是我谢家的姑娘,从前是,以后也是,等你什么时候气消了,想通了,记得回家来。”
    温酒没说话,转身离去。
    “阿酒!”
    “嫂嫂!”
    谢家众人唤着她,想要挽留。
    千言万语此刻都没法说出口,只能盼着她心里还有三两分留恋。
    “少夫人!”小厮侍女们跪了一地,火光照亮四周,越发显得远处漆黑一片。
    温酒脚步微顿,片刻后,快步夺门而出,没入黑夜之中。
    一道红影紧跟着掠到了门外,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得马蹄声近。
    百余名皇衣卫飞马冲到了将军府门前,不早也不晚,恰恰此刻,拦住了谢珩的路。
    来人翻身下马,急声道:“皇上有旨,着上将军谢珩即刻赶往沧云州平叛!”
    谢珩眸若一潭死水,身上的红色喜服满是深浅不一的痕迹,满身血腥气四散。
    这样的小阎王即便不开口,也让人不敢靠近。
    来传旨的皇衣卫头领在三四步开外站着,不再上前,不由自主的开口劝道:“沧云州的叛军大多是安阳城的逃兵,末将听闻谢将军寻找那些的下落已久,何不乘着此次大好时机将此一举剿灭,以慰安阳城十三万亡魂在天之灵?”
    国家危难,毁城之恨面前,一切儿女私情都得往外放。
    谢珩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滔天怒火无从发泄,全算在了那些叛军头上。
    他叫出谢万金简单交代了几句,在四公子欲言又止的片刻间,利落的换下喜服,披上玄甲。
    事态紧急,来不及多说什么。
    谢珩同一众家人点点头,便算是告过别。
    他步下台阶,翻身上马后,回头看了红纱遍布的将军府,眸色晦暗莫深。
    谢万金站在台阶上,冲他喊道:“长兄,你安心去平叛,我一定把阿酒给你找回来!”
    谢珩敛眸,“别逼她,等我回来再说。”
    “我哪敢呐。”谢万金苦笑,“连你都……”
    四公子也没想到温酒会走得这么决绝,一下子都找不出好的说,叹了声,“算了,别的事我都能办,阿酒还是你自己来吧。虽说她同别的姑娘不太一样,可她对你,同我们都不一样,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他们都太年少,走过弯路,被老天爷当即一记棒喝砸的头破血流,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算计。
    “派人护着她。”
    谢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飞马扬鞭,绝尘而去,顷刻间便没入了夜色里。
    这一夜。
    温酒心神俱伤,失意离谢家,孤舟一叶下江安。
    谢珩连夜点兵,飞马出帝京,玄甲覆霜奔沧云。
    在帝京城里,住在一个屋檐下,刀山火海皆同行的少年少女,在夜色里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远去。
    天南地北,各奔东西。
    第226章 后会有期
    将军府,听荷轩。
    谢万金安抚好一家老小,已经是后半夜。
    府里的红罗纱和喜字之类的布置都还没撤去,少了谢珩和温酒两人,整个谢家忽然就冷清了下来。
    饶是四公子这样爱笑的,也有些扛不住这忽然起来的变故,梨涡也垮的不能垮。
    他揉了揉眉心往桥上走,匆匆赶回谢府的一众人已经候在院子里,个个神情沉重。
    谢万金走到最前方,转身道:“修书给三哥,他法子多,让他想办法把阿酒哄回来。”
    四公子一说完这话,立马就觉得不太妥当,扶额道:“等等,就三哥那个冻死人的性子,还是别白费笔墨了。就同他说家里被水淹了,阿酒被大水冲走没了踪迹,再把府里的事简明扼要的说一说,让他知道一下现如今的状况。”
    一众人都是紧急赶回府里的,原以为是主人家里天崩地裂了,个个紧张的不行,忽然听到四公子给三公子的说辞,心想着还不如不说呢。
    这得让人猜到什么时候去?
    谢万金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什么问题,锦衣玉貌的少年站在院前,吼了一天的嗓子有些哑,神情却是难得的正经,“通知各州县办事的人,尽快找到大少夫人,好生护着!若有丝毫差池……”
    少年眯了眯桃花眼,“全给本公子去临山挖矿!”
    众人身子抖了抖,齐声应“是”,转眼间便散了个干净。
    听荷轩里,风吹莲池,一片寂静。
    谢万金闭上眼,在门上靠了一会儿。
    小侍女们在旁边小声轻柔的劝道:“公子宽宽心,大公子和少夫人必然是好事多磨,总归会在一处的。”
    “还是你聪明。”谢万金笑了,伸手掐了掐小侍女的脸,“娶喜欢的人,一定要名正言顺,有万般手段,也得留着放到别人身上使。一生只娶那么一个白头到老共枕人,怎么都要让人家姑娘欢欢喜喜的嫁。”
    他不是没劝过长兄,爱笑的姑娘不一定好说话。
    温酒这样的人若是毫无原则,你要如何就如何,半点脾性都没有的任人摆布逆来顺受,那还是温酒吗?
    可惜谢小阎王乱了心,忘了温酒这样的姑娘,待你好的时候,无限温柔,真踩了底线,也有一身倒刺,扎死你。
    对这样的姑娘,只能耐着性子,攻心攻情,一点一点拆吃入腹。
    心急了还吃不了热豆腐呢,何况是活生生的少夫人。
    这一场荒唐婚宴,换了新郎,跑了新娘,全府上下也每一个好过的,简直一塌糊涂。
    洞房花烛夜,给人一个晴天霹雳,一把刀,一地血。
    即便是温酒低头认了,这事也着实不太吉利,总归是算不得圆满。
    小侍女们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四公子,李苍南不见了。”派去李记医馆的人匆匆回来,低声道:“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
    “阿酒真是……”谢万金叹了一口气,“上辈子欠了谁的,要被人这样算计。”
    四公子挥了挥手,让众人退去,转身进了寝居。
    屋里灯火正明,风吹珠帘徐徐浮动。
    谢万金抬手挑开帘子,往里走,就看见榻上躺着一个少年,手脚都绑在了床柱上。
    府里办喜宴,连带嫁谢琦暂住的听荷轩也布置的喜气洋洋的。
    红纱帐里,紧着白色里衣的清瘦少年浑身都是血,顶着谢琦那样一张温和清隽的脸,竟也生出了七八魅色来。
    “你叫容生是吧?”四公子在榻边坐下,伸手扯开了少年的衣襟。
    谢万金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药瓶,打开就把药粉往他伤口上倒。
    动作简单粗暴,应当很疼的,可少年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看着他,也不说话。
    一整瓶倒完了,四公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榻上的少年,“你这人,还挺有意思。”
    少年依旧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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