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听了许多回,到了现在仍旧有些吃不消,想同他多待一会儿,但是小侍女们都朝这边寻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声又一声的“殿下”重叠在一起,跟招魂一般。
    她忽然有些心慌。
    明明方才什么也没做,就是莫名其妙的心虚了。
    温酒袖下的手轻拢成拳,猛地踮起脚尖,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谢珩的唇,轻声道:“乖,好好回去睡一觉,明日早些来接我。”
    谢珩微顿,整个人如同被人点了穴,一动不动的。
    温酒弯腰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快步走出石洞,将一众不断朝假山的小侍女引开了。
    谢珩在原地站了许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方才被阿酒亲过的薄唇,又气又想笑。
    这谁睡得着啊?
    假山外,温酒快步穿过御花园,几乎是脚下生风,一众小侍女压根来不及开口问殿下方才去哪了,光是跟上她的脚步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温酒回到安后宫中的偏殿,心不在焉的沐浴更衣完,就让小侍女们熄了灯,上榻准备睡几个时辰。
    明日大婚天不亮就要起,梳妆更衣还要皇室大婚诸多繁复礼节,安后怕她身子吃不消,早早的让侍女们伺候她歇下,千叮咛万嘱咐的,最后还是温酒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安后才肯走。
    奇怪的是,温酒听安后说话的时候困的很,这人一走,她独自躺在了榻上,却忽然睡不着了。
    偏殿大的很,侍女们全都守在了殿门外,此刻夜风拂罗帐,月光隐隐灼灼洒落进来,温酒忽然想起了谢珩在她耳边委委屈屈的说:“不想一个人睡。”
    巧的很。
    她现下,也很不想一个人睡。
    就在阿酒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暗处有人戳破窗纸,悄无声息的往里吹迷烟。
    她原本就闻不惯殿中的熏香,这会儿刚想伸手掀开帘纬叫侍女撤去,结果刚一抬手就被人拦下了。
    来人悄然而至,一边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遍捂住了她的口鼻,低声道:“别出声。”
    温酒:“……”
    她一晚上听两次这种话,心情颇是微妙。
    可惜这回来的这个,同谢珩完全不同。
    语气硬邦邦的,好似同她结过八辈子仇。
    温酒口鼻都被捂住了,也出不了声,索性安安静静的看着对方。
    罗帐里只有些许光亮,她看不太清楚对方的面容,只好半眯着杏眸,凑近了仔细瞧。
    后者被她忽如起来的动作惊得险些从榻上蹦起来,略微一动就掀开了些许罗帐,温酒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脸,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半夜潜入偏殿来找她的人竟然是——温文。
    后者显然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暴露了,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成了一张冷脸。
    很不待见温酒的模样。
    温酒低眸,琢磨着说些什么好话。
    就在这时,有人悄然翻窗而入,径直往榻边摸来。
    温酒皱眉,一时无言:“……”
    今夜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大晚上来她这找事?
    来人转眼就到了榻前,伸手就来掀罗帐。
    夜风徐徐间,温文忽然放开温酒的手,两指并拢,飞快的点住了来人的穴位。
    对方刚刚掀开,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榻上是个什么景象,就睁大了双眼,直愣愣的往后倒去。
    温酒抬眸看了一眼,登时吓得心率失衡。
    这大半夜的,忽然摸进来一个黑衣人就算了,不但与她体形相似,脸长得还同她有七八分像。
    若不是旁边还有温文在,她定要以为自己是在做奇奇怪怪的噩梦。
    后者连忙翻身下榻,在那个同温酒七八分像的黑衣人倒地之前,抬脚提了一下让她缓慢着地,避免发出巨大的声响来惊动门外那些人。
    温酒呆呆的坐在榻上,一直没出声。
    温文有些嫌弃的瞥了她一眼,转身蹲在那黑衣人面前。
    他伸手在黑衣人脸上摸了一圈,而后起身,状似随口道:“易容的,不是鬼。”
    温酒当即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她忽然察觉到了温文那点微妙的情绪,抬头看他时候,杏眸微亮。
    眸中些许星光流转,在夜色里,格外清亮。
    温酒从前天不怕地不怕,打小就能和偏心的祖父祖母还有成天吃白食的姑姑一家唇枪舌战千百回,偏偏十分怕鬼。
    其实她前世那十几年见惯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早就觉着鬼没有人可怕了,她自己都忘记了少时的喜好恐惧。
    温文还记得。
    然而,温文看见她这样的目光,非但不想说话,一张俊脸反倒越发冷淡了。
    温酒刚要开口同他说话,就听见有人贴在窗外低声道:“磨蹭什么呢?快点把人弄出来!”
    她侧目看去,心下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方才被温文放倒的那个黑衣人易容成她的模样不是来夜游皇宫的,竟想鱼目混珠,破坏她和谢珩的大婚?
    温酒心道:这世道,活腻了的人怎么这么多?
    她眸色微沉,当即拂袖起身……
    第619章 你笑什么
    温文见状,想也不想的就伸手一把按住了她,“干什么去?”
    温酒凝眸看他,微微笑道:“我只是去会会夜半来客而已,你慌什么?”
    “我慌?”温文到底不是三公子那般天生如冰如雪的冷脸玉雕像,当下便有些维持不住臭脸了,冷笑道:“瞧瞧别人又是迷烟,又是易容术的,大半夜还能越过重重宫禁,潜入帝后寝宫,显然不是普通人,你一个瘦的风一吹就能吹跑的……”
    他说着,忽然觉着自己同她说这么多有点不对劲,当即话锋一转道:“你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人,上赶着去送死吗?”
    温酒听到这话,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有些想笑。
    唇角不由自主的微微上扬,心下却忽然酸涩的难以形容。
    她没说话。
    贴在窗外的那个黑衣人的同伙却有些等不住了,一边压低了声音说着“你今天晚上怎么回事?换个人这么磨磨蹭蹭的?”一边撑在窗棂上就打算翻进来。
    温酒闻言,当即翻身下榻,特意掐着嗓子,轻轻应了一声:“再等会儿,马上。”
    “快点!”外头那同伙和这个黑衣女子好似也不是很熟,竟然没听出来声音不同。
    温酒没顾得上庆幸,立刻飞快的把倒地的黑衣女子扒了个干净,连里衣里裤都没留。
    温文在一旁看着,脸色顿时红了又白,满脸都是“她到底在干什么”的疑惑和不解。
    “别光看着,过来帮忙。”温酒说着,伸手从榻边抽出长衫来,往女子身上一裹,直接推到伸手过来的温文怀里,极其自然的开口指挥道:“把她扛起来,从那边的窗户扔出去。”
    温文动作微僵,还没想明白自己方才怎么就那么听温酒的话?
    她说过来帮忙,他就伸手?
    脑子呢?
    温酒看了窗外一眼,生怕那些人等不及要翻窗进来,不由得开口催促了一声,“别愣着,扔出去啊!”
    温文纠结了许久“我为什么听她的”,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一听到这话,扛起昏迷的女子就走到了窗边,抬手就扔了出去。
    外头那人连忙伸手接住了,低声埋怨道:“干什么?这好歹是个殿下,摔坏了你我谁担待的起?”
    站在窗边的温文:“……”
    片刻后,窗外那人的声音被夜风吹散。
    温文却还站在原地,背对着温酒,额前的碎发被吹得凌乱飞舞,犹如在宣泄他心中的凌乱一般。
    怎么又听了她话?!
    温酒忽然有些想笑,往后退了几步,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软榻。
    被夜风拂动的罗帐轻轻擦过肩膀,夜半时分一场骇然过后,满怀有惊无险的庆幸,连带着积压许久的心事也变得明朗起来。
    她偷偷的弯了弯唇。
    不远处的温文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转身看来,瞪着她,满脸不悦的问道:“你笑什么?”
    温酒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温文继续道:“我今夜来此,是奉命行事。”
    少年嗓音清冽,冷冷道:“方才我不是要帮你!”
    “嗯。”温酒点头,从善如流道:“你先前来刺杀我也是奉命行事,不是你的本意,我知道的,你不必解释。”
    温文看向她的目光里出现了一种叫做“疑惑万分”的情绪。
    他皱眉,几乎要在额头刻上“你脸呢?”几个大字。
    被谢东风“不要脸则无敌”大法压制了许久,不知该如何翻身的温酒忽然在这个时候,意会到了这个绝招的妙处,心下想着豁出去了。
    阿酒随意至极往罗帐上倚去,右手从塌下的八宝盒里摸出一颗夜明珠放在地上当灯火照明,而后左手轻抬,在边上的空地拍了拍,“阿文,过来坐。”
    温文低头看着在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在地上滚,眉头皱成了川字,思绪却被灼灼珠光带着飞远了。
    他年幼时,温家家境还算殷实,供得起他上学堂,还能养的起家里几个蹭吃蹭喝的,后来父亲那一摔,折了家里的顶梁柱,治病吃喝都要花银子,家里逐渐的入不敷出。
    争吵声也变多了起来,姑姑开始同爷爷奶奶提让他不要读书了,天底下读书人千千万万,能考中的就那么几个人,纸张那么贵,每夜点油灯也费银子……说得多了,原本一心想着要让孙子读书中举出人头地的爷爷奶奶也开始动摇。
    借住在家中的表姐李芸有次同他吵起来了,从平日的笔墨纸砚钱算到学堂先生的那些银子,“温文,你本来就不聪明,天生就是务农的命,干嘛费银子去做那样的春秋大梦?这夜夜点灯背书都背不了几句,我这做表姐都替你心疼灯油钱!”
    温文确实不是读书的料,他自己知道,也偷偷和父母说过不想读书了,家中拮据至此,他还不如早些去找个活计赚些银子,让家里好过些。
    可那一天,他的阿姐从外头摆茶摊回来,恰好听到了这话,当下便抬起脚盆把李芸浇成了落汤鸡,冷声道:“温酒的弟弟要读书还是务农,都轮不到你姓李的来指手画脚!别说是夜里点个油灯,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他摘下来当灯照!”
    温文那时候想,他的阿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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