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落。
    谢玹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想说什么又没法说的样子,到最后竟连平日最看重的尊卑规矩都不顾,直接拂袖而去。
    边上几个青衣卫看得目瞪口呆。
    谢珩却满目笑意,还不忘吩咐青衣卫们,“去跟着三公子,若看见那个倒霉催的被他撞上了,适时出手救上一救。”
    就首辅大人现下这模样,谁碰上了都得去半条命。
    众人连忙齐声应“是”,匆匆追了出去。
    而前边的谢玹穿过重重宫门,一路上面无表情,稍微有些眼力见的宫人内侍瞧见首辅大人这模样都十分机灵地避到了一旁,连个多偷瞧他一眼的都没有。
    他回了内阁就开始提笔写信,领命跟来的青衣卫也不敢近前,只能趴在屋檐上偷瞧,低声猜测着三公子这究竟在写什么:
    “这被陛下气得不轻,回不了嘴,也不可在纸上写些骂人的话吧?”
    “这到底写的什么?离得这么远,也瞧不见啊!”
    “我猜……是写给墨衣侯的?”
    这话一出,一众青衣卫们都默了默。
    底下的谢玹只写了几个字就把宣纸揉成了团,换了一张纸继续,如此反复数次,最后宣纸废了好些张,也没写出什么来。
    他随手搁了笔,看向窗外。
    如今已经是四月天,窗外桃李芳菲都被风落了许多,满地残红翻飞。
    边境战报频传,叶知秋不说战无不胜,但是基本都是胜仗,照这样看,最多两三个月便回京。
    听长兄今日所说,必然是要给她找个佳婿不可了,算算日子她六七月便可回京,天子下令为其选夫,不出数日便能定出人选来,八月中秋正是办喜事的大好佳节。
    班师回朝,恢复女儿身,选夫,大婚,这些事好似已经近在眼前。
    长兄觉得这是大好事。
    或许所有人都会这样想。
    谢玹心下有些乱,一时之间只想知道:叶知秋是怎么想的?
    第944章 别不认账
    谢珩显然很清楚自家三公子心里在想什么,当天下午便让青衣卫来告知谢玹,“陛下已经下了密旨去问叶知秋对这样的奖赏可还欢喜,不日便会有回音。”
    还极其贴心地提醒了一句,“首辅大人且放宽心。”
    首辅大人气得当场就折断了手里的狼毫。
    宽什么心?!
    如今长兄说话越发地让人分不清真假,心思缜密如谢玹,这思绪烦乱时,也琢磨不透长兄到底是真的要让叶知秋从此与他再无牵扯,还是吃饱了撑的故意用这事来试探他逗着他玩。
    谢玹思忖再三,还是按下了烦乱的心,等着叶知秋那边回音来。
    数日后,叶知秋的亲笔信便到了。
    谢珩把谢玹叫到了御书房,把信交给他亲手拆。
    丰神俊朗的年轻帝王坐在御案之后,姿态慵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家弟弟。
    清冷俊秀的首辅大人拿着一封薄薄的书信站在光影里,面色微僵,好半天才动手拆了信,展开来看,上头却只有寥寥数语:
    谢主上隆恩,然天下之大,我倾心之人世间独一。
    纵然主上金口一开,可许我今生圆满,我却不愿为难他半分。
    望君三思。
    --叶知秋拜上。
    谢玹在看到这两句话的时候,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连一贯波澜不惊的面容都险些维持不住。
    “情”字易写,却难得。
    世间夫妻能从青丝走到白发的少之又少,多得是能同甘不能共苦遇到点事就劳燕分飞,或者能同苦,不能共富贵的。
    一辈子太长,多少年少情深,不消几载便相看两厌,往往闹得半生意难平,空留旁人叹一声兰因絮果。
    谢玹从有记忆开始,父亲和生母便不在了,嫡母丝毫不加掩饰的憎恨和苛待,府中人对他忌讳莫深,还有刁奴时不时的谩骂,总是他午夜梦回的时候响起。
    “你就是个孽种!二公子死了,你却活的好好的,怎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
    “妖女生的儿子,肯定也是妖物!”
    还那些非常遥远且细细碎碎的议论声,此刻好似近在耳边一般
    “二爷的死因府里不让提……其实就是那妖女,三公子的生母,因爱生恨把他和自己一起毒死了……”
    “可叹二爷当年一片好心,结果反遭横祸!”
    “二夫人才可怜,好好的儿子生来便是死胎,夫君也被那妖女害死了,如今还要帮那妖女养儿子……”
    人人都说他生来妖异。
    来路不明的生母偏执成魔。
    谢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所以安安分分地待在那个破败的秋枫院里,能不同人接触就绝不接触,悄无声息地长大,等着哪一天命数尽了,再悄无声息地死去。
    对他好的人很少,但是不管是长兄还是小五,都被放在他的心尖上,不惜以命相护。
    并不因为那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而是那十几年无边黑暗里给过他温暖的人,屈指可数,铭心刻骨。
    兄弟,让他尝到了亲情是什么滋味。
    可喜欢一个人,倾心爱慕,一心为她对谢玹来说太难了。
    他深知自己骨子里的冷漠与阴暗,那同凶名在外的谢小阎王完全不同,长兄是因为身在厮杀场不得不双手沾血,而他,是真的不在意旁人的生死。
    鲜血、尸首无法让他恐惧。
    大牢里那些哭天抢地的哀求,恶毒至极的诅咒,都没法让他产生半分的怜悯。
    谢玹有时候也回想起那些人说起他生母的样子,所有人都不明白一个因爱生恨、为了独占心上人,不惜一起去死的女子,在做这事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可他知道:
    我看中的,只能是我的。
    旁人多惦记半分都不行。
    阴暗在心里疯狂滋长,忌妒成癫狂。
    到最后,宁可同死,也不能让他与别人同生共欢。
    哪怕他压根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生母长什么样子,生下他的时候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欣喜。
    这种微妙的牵系,似乎便是母子天性使然。
    即便谢玹再努力地克制压抑,那股子与身俱来的阴暗偶尔也会跑出来,叫嚣着要吞噬他。
    所以……
    那么好的阿酒,被他当成了家人。
    满帝京的千金闺秀,他也不会多瞧一眼。
    家中长辈催着他成家,催了数年也没结果。
    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的“不会娶妻”是认真的,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可叶知秋……
    为什么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冷言冷语赶不走。
    漠然以对,她也不在意。
    连退让都步步温柔。
    果真是‘许一人以偏爱,尽此生之慷慨’么?
    郎心似铁如谢三公子,此刻也有点心动神摇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待他这样好?
    谢珩一直在打量着他的反应,见状,不由得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谢玹没说话。
    谢珩却等不得他开口了,起身走到三公子面前,伸手就要拿信。
    谢玹却握紧了,转过身叠好收入了袖中。
    “你藏这么快作甚?”谢珩见他如此,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小叶在信上写什么了?”
    “没什么。”谢玹尽可能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声落后,他又补了一句,“她让你莫要多事了,一切等得胜回朝再说。”
    谢珩“啧”了一声,眸色幽幽地看着自家三公子,徐徐笑道:“这可不像是小叶会说的话啊,三公子……”
    他眼角微挑,忽然凑近了三公子,低声问道:“这话究竟是小叶说的,还是你说的?”
    谢玹顿了一下,故作镇定道:“有何不同?”
    谢珩开怀而笑,很是感叹道:“我的三公子啊,这可是你说的,等人回来,你可别不认账。”
    “我有什么不认的?”谢玹扯起瞎话来面不改色,缓缓道:“她信上就是这样说的。”
    兄弟两正说着话,外头内侍来禀报说:“秦墨秦大人求见。”
    谢珩笑道:“让他进来。”
    内侍应声去传了。
    片刻后,秦墨匆匆而入,朝陛下行礼问过安,一看谢玹也在,不由得笑道:“首辅大人也在,那可太好了,微臣要告假半月,请陛下和首辅大人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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