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骗了一辈子的人,一颗心原比寻常妇人来得坚韧,所以尽管年迈体衰,并未像众人担心的那样被悲痛击倒。柏直下葬后,她执意要去看柏直尸骨被发现之处,看过之后,又执意要去“见识”一下那个将她的孙子吞噬掉的英雄镇。
    英雄镇的江湖自然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那个客客气气相互吹捧、盘根错节排挤异端、表面祥和内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和老南巷子一起烟消云散,剩下的这个江湖被不屈帮翻了个底朝天,这里的江湖人粗陋不文,搂着满头花翠、面如白、唇如鲜血的姑娘,挑衅般大声给那《逆子传》叫好。
    江湖中没什么值得打听的,宋老夫人便打听到柏直当年的住所,前去寻找孙子的遗迹。
    柏直住在镇上某个商人家隔出去租给外人的一方小院,现在小院的租户已经换成个穷郎中,但听说了宋老夫人的身份,年过五旬的女主人命侍女拿出堆在杂物间的一个大包裹,说都是柏直来不及收拾的东西,他们一直代为保存。
    里面没什么值钱之物,不过几件洗得褪色的衣服和一床被褥,还有一些琐碎杂物。
    柏直之死,这位女主人无从得知,还以为他只是急着离去,来不及收拾东西而已。反正柏直年少没有定性,志在四方,常说要闯出点名头,不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直到看见宋老夫人止不住的眼泪,女主人才意识到其中另有隐情,委婉地问出死讯。
    女子大都心软,何况都是做过母亲的人,岂能不了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绝望!女主人陪着宋老夫人掉了许多眼泪,又问柏直“得了什么病没的”。
    宋老夫人哭着道:“哪是得病,他脾气太燥,得罪了人,叫人给杀啦!死了十几年,才找到,烂得只剩骨头了……”
    女主人震惊道:“柏小哥脾气也不算很燥呀。当年隔街住着个火爆脾气的老头子,无事生非,又砸门又打人的,柏小哥都只是对骂,不曾还手。唉唉,柏小哥也就嘴头子凶,其实厚道得很,这么好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真是世事无情,好人不长命。”
    萧玖轻轻皱眉,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女主人离座抚着宋老夫人的背问:“不会是我们镇上的人干的吧,凶手抓住不曾?”
    萧玖道:“凶手已经……伏法。”
    女主人连声道:“苍天有眼,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萧玖缓缓退出室外,凝视着层层房檐之外的天际,沉默不语。
    潘子云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踱步出门,萧玖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他:“听说镇上好几出戏是你写的,而且都与复仇脱不开关系。”
    潘子云发呆片刻,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依然不太习惯当面承认此事,所以显得有些害羞。
    萧玖肃然道:“请借步,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孙呈秀恰好听见,从门口探出头,小声问:“阿玖,什么事?”
    “我有事告诉潘兄,”萧玖道,“别急,过几天他自然会向你们转述。”
    孙呈秀好奇道:“什么事不能直接和我说,却要让他来转述?”
    萧玖哄孩子般拍拍她的头:“好好好,过几天潘兄跟别人转述,不跟你转述,我悄悄地直接告诉你。”
    “……啊?”孙呈秀一脸迷茫地留在原地,潘子云也是一脸迷茫地被萧玖带走了。
    ※三※
    来不及等到“过几天”,宋老夫人便动身返乡。
    她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孑然一身,求助无门,回去的时候虽然有人护送,身影却仿佛更加孤独。
    秦颂风和季舒流都觉得有护送她的责任,但宋老夫人坚持不肯,说到最后实在说不过,才同意萧玖和孙呈秀陪她,理由是同为女人,一路投宿方便。
    送走了她们,潘子云也变得有些奇怪,每天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比平时还孤僻几分。季舒流送饭的时候悄悄留心,发现桌上虽然没放笔墨纸砚,他的房间里却墨香甚浓,心中了然,不再随意打扰他。
    再过几日,便是腊月初八。
    永平府有喝腊八粥的习俗,英雄镇的民风又十分热情。腊八这天,不但平常人家各自煮粥,街上还有不少富户施粥给贫困之人,走在街上,到处都是热粥的白气,一些乞丐蹲在街边结伴喝粥,喝了一家的再去喝下一家的,脸上甚是喜气洋洋。
    那天天还没亮,潘子云便从屋里出来,到厨房里煮了些粥,装满几罐,准备去送给奚愿愿。粥装好的时候,正赶上日出,东方暖红的晨光照着他,他的脸色似乎不像平时那样苍白了。
    出门前,他悄悄对季舒流道:“我桌上有件东西,麻烦你帮我看一看。你读书比我多,或有可以指正之处。”
    季舒流急忙道:“岂敢,我对你只有仰慕之处。”
    “不要过奖。”潘子云一顿,“这其实是受萧姑娘所托而写,你看过便明白了。”
    季舒流不解:“萧姑娘?”
    “我从愿愿那里回来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看完,那时我们再详谈不迟。”
    潘子云在晨光里对季舒流点头致意,然后弯腰去提装着几罐粥和其他祭品的木桶。
    “等等,”季舒流见潘子云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忍不住乘机发出邀请,“快过年了,你同我们一起回栖雁山庄过年如何?我觉得你以后不妨多出去走走,行侠仗义也好,历练江湖也好,每隔一阵子回来看看奚姑娘,把所见所闻说给她听。反正现在她的仇人死绝了,你给她讲些新鲜的,她听着也高兴。万一遇见什么有意思的事,你还可以写成戏文……”
    潘子云目光空茫。季舒流心中微微失落,觉得自己大概劝不动他了,但潘子云保持着弯腰提桶的姿势良久,忽然提起桶,直起腰,露出一个很淡却发自内心的微笑:“也好。”
    第53章 我父为侠盗
    ※一※
    “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妾身韩青娥,黑蟒府黄蜂县人氏,年方九岁,生就一副歹毒心肠。爹爹讳皋,偏偏光明磊落,乃是一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前月……”
    潘子云的新作名字就叫《妇人心》,已非初稿,工工整整地誊写过。季舒流拉来秦颂风,与他并肩坐在床沿观看。
    念出这首“最毒妇人心”做开场自白的韩青娥便是剧中正旦,楔子里,她将独自缩在戏台的角落,一动不动地旁观父亲的危局。
    她的父亲韩皋浑身五花大绑,痛哭流涕,但乞免死。原来他听闻某人吝啬非常,心存捉弄之意,盗走了那人异常珍爱的宝物,还留言嘲讽一番,熟料失主居然被他活活气死。
    绑住韩皋的是一群仗义惩奸的江湖豪杰,全部出自一个叫侠义会的帮派。帮主姓管,年方少壮,意气风发,带头高声斥责韩皋所为,称那失主虽然吝啬,却从无劣迹,数年前还曾接济逃荒的灾民,实在死得冤枉。
    韩皋自承罪孽深重,只是不知失主性情暴烈至此,气死人命实出无心,请求众侠放他一条生路。
    大盗与大侠们往来争辩数轮,最终众侠认为他行窃多年在先,气死人命在后,枉有侠盗之称,未闻侠义之举,实乃欺世盗名,将他当场斩杀,以儆效尤。大侠们退下之后,韩青娥才奔出来,唤一声“爹爹”,抚尸痛哭。
    至此楔子结束。
    正好到了翻页的时候,季舒流拈着纸页沉吟道:“这次潘兄写的也是真事吧,是谁的事?韩青娥,娥青韩,韩皋,皋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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