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造反。
    楚州城屠戮一空,城毁人亡;镇北王伏诛于城中,大奉再无镇国神将。如此大事,本该是千里加急都不为过。
    可使团偏偏就是不提前发文书,不通知朝廷,使团当然不是为了造反。
    “我们要打朝廷和陛下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郑兴怀布政使说的。
    朝廷因为此事大乱,他才能从中斡旋、操作,游说当年的故友,游说王首辅,让整个文官集团联合起来。
    使团离开官船,由禁军扛着一口薄棺,棺材里陈列着镇北王的尸体,拼凑起来的尸体,倒是完整的很。
    码头上,有丰富经验的工头立刻呵斥着苦力后退,不准挡这些官老爷的道,甚至不许围观。
    因为这种情况,往往意味着官老爷们中,有人牺牲了。你若露出看好戏的眼神和姿态,极可能招来死者同袍的迁怒。
    几个工头在去年就遇到过类似的事,开春之时,运河还漂浮着浮冰,一艘据说来自云州的官船抵达码头。
    一伙打更人扛着几副棺材下来,有几个工头自以为隔着远,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当成谈资打发时间。
    结果被领头的银锣打折双腿,敲碎满口的牙,丢下运河,半条命都没了。
    众人抬着棺,从码头入城,进入内城,进入皇城,而后在宫城外被拦下来。
    许七安站在前头,左边是两位御史,右边是大理寺丞和陈捕头。
    “你去禀告陛下,赴楚州查案的使团,回京述职。”许七安命令道。
    “诸位大人稍等。”
    守城的羽林卫躬身说道,而后小跑着进了宫。
    寝宫内,元景帝盘膝而坐,闭目吐纳。
    一名宦官疾步走到门槛边,低着头,也不发出声音。
    侍立在元景帝身边的蟒袍老太监,看了眼门口,又看了看老皇帝,小步迎了上去,低声道:“何事”
    小宦官低声耳语几句。
    蟒袍老太监闻言,皱了皱眉,而后挥挥手,打发走宦官。
    他轻手轻脚的回到元景帝身边,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陛下”
    元景帝打坐修道时,是不允许打扰的,除非有要紧的事。
    老太监陪伴元景帝这么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元景帝睁开眼,缓缓道:“何事”
    老太监躬身道:“赴楚州查案的使团回来了,如今就在宫外,等待陛下的召见。”
    元景帝皱了皱眉,看向老太监,问道:“怎么没见内阁传来楚州的公文”
    使团回了京城,他才知道这事。
    元景帝眯着眼,沉吟片刻,缓缓道:“召他们到御书房来。”
    老太监转身离去。
    元景帝面无表情,如同一尊深沉可怕的雕塑。
    使团众人得到通传,由一名青衣宦官领着进了宫,其余人包括那口棺材,自然是进不了宫的。
    即使里面躺着镇北王们,也得受到皇帝的召见才能进宫,何况目前为止,除了使团,皇宫里没人知道棺材里的尸体是大奉第一武夫,元景帝的胞弟。
    进入宽敞奢华的御书房,众人默然等候,一刻钟后,元景帝领着几名宦官过来。
    穿着道袍,乌发黑润的老皇帝,长袖飘飘,没有坐在大案后,而是停在使团众人面前,威严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声音沉稳:
    “朕遣人问过内阁,事先并没有收到你们的文书。”
    老皇帝看了许七安一眼,似乎觉得这小子是粗鄙武夫,懒得搭理,转而望向两位御史和大理寺丞:
    “你们也不懂规矩吗。”
    两位御史和大理寺丞低下头,不等他们回应,郑兴怀踏步上前,作揖道:
    “陛下,楚州城已毁,如何传递文书”
    元景帝这才注意到他似的,审视片刻,“郑爱卿,你身为楚州布政使,没有朝廷允许,竟敢私自回京”
    这是擅离职守之罪。
    郑兴怀惨笑一声,不甘示弱的和元景帝对视:“楚州城没了,我这个布政使,名存实亡。”
    自称“我”而不是“臣”,郑大人心态有点不对啊心如死灰,故无所畏惧许七安皱了皱眉。
    “何出此言”元景帝两条眉毛拧在一起。
    郑兴怀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楚州总兵镇北王,为晋升二品,勾结巫神教以及地宗道首,屠戮楚州城三十八万条生命。
    “臣,上书弹劾镇北王,请陛下为无辜惨死的百姓做主,严惩镇北王。”
    说完,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
    “臣,上书弹劾镇北王,请陛下为无辜惨死的百姓做主,严惩镇北王。”
    使团众人跟着取出奏折,双手呈上。其中,许七安的折子是刘御史代笔写的。
    虽然许七安一直不承认自己粗鄙,自信自己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学识渊博,但这种东西,他只能拱拱手,表示无能为力。
    主要是书法实在稀烂。
    乍闻消息,元景帝脸上反而是没有表情的,他愣愣的看着使团众人,半晌,抬起手,微微颤抖的伸向奏折。
    许久后,元景帝看完奏折,声音嘶哑的问道:“镇北王,如今何在”
    狗皇帝的演技,真的绝了,他和魏公可以同台飙戏,角逐一下影帝许七安用吐槽的方式来嘲讽元景帝。
    屠城的事,元景帝怎么可能不知道,甚至,他就是幕后谋划者之一。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他还以为镇北王依旧在北境逍遥快活吧。
    “陛下”
    身为主办官的许七安出列,觉得这一刀应该由自己亲手捅出去。
    他感慨激昂道:“陛下放心,镇北王不当人子,天人共伐,如今已经伏诛。使团把他的尸体运回了京城,而今就在宫外。
    “如何处置此獠尸体,还请陛下定夺。”
    轰隆隆
    耳边仿佛炸起焦雷,元景帝的脸色陡然间煞白,褪去所有血色。
    他怔怔看着许七安,眼球一点点浮现血丝,仿佛受了巨大打击,这回声音是真的嘶哑了:
    “你,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许七安大声道:“陛下,镇北王尸体就在宫外,五马分尸,放心,死的很透。”
    噔噔噔元景帝额头像是被木棍敲了一顿,一时站立不稳,踉跄后退,眼见就要仰面栽倒。
    “陛下”
    老太监凄厉尖叫,上前扶住了元景帝,挽留住皇帝最后的一丝尊严。
    “滚开”
    元景帝沉沉低吼一声,猛的推开老太监,踉跄狂奔出御书房,他的背影仓惶无措,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他,再也维持不住一国之君的威严和静气。
    “快,快跟上,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老太监的尖叫声渐渐远去。
    许七安低着头,嘴角勾起冰冷的笑意。
    元景帝冲出御书房,毫无形象的狂奔,风撩起他的长须,吹红他的眼睛,让他看起来不像是皇帝,更像是逃难的可怜之人。
    宫门渐渐在望,元景帝看见了随使团出行的禁军,看见禁军扛着的棺材。这个时候,他反而停了下来。
    老太监带着宦官和侍卫们,终于追上元景帝,如释重负。
    他们也缓住脚步,默默站在元景帝身后,没人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元景帝重新抬脚,慢慢走向禁军,走出宫门,走到棺材边。
    “放下来”
    老皇帝声音嘶哑的说。
    棺材轻轻放下。
    元景帝寂然而立,看着棺材板发呆,许久后,他伸手按在棺盖上,接触到棺盖的刹那,元景帝额头青筋凸了凸。
    因为棺盖很轻,这是一口薄棺,象征性的给镇北王一点体面,毕竟是要送回京城的。
    他的胞弟,只配躺在这样的棺材里
    棺盖缓缓推开,看到内里景象的元景帝,忽然猛的急促起来。
    镇北王的尸体枯萎干瘪,宛如一具风化多年的干尸,他的手脚头颅,和躯干是分开的。
    哗啦啦在场的禁军和羽林卫纷纷跪下,站着目睹皇帝的悲伤,是大不敬之罪。
    但总有几个头铁的,比如跟着出来的许七安,以及使团众人。
    许七安二话不说,猛虎落地式跪下来,以表示自己对皇帝的尊敬,语气深沉的说道:
    “陛下一定要保住龙体,不可过度悲伤,需知情深不寿。”
    元景帝深吸一口气,对他的厌憎刚刚有所减轻,便听这厮说道:“楚州的百姓要是知道陛下您为他们如此悲伤,九泉之下也该欣慰。”
    元景帝脸色猛的一僵,恶狠狠的盯着许七安。
    许七安这时候已经低下头了,所以没看见元景帝暗含着“闭嘴”意思的凶狠眼神,继续高声道:
    “镇北王屠杀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死有余辜,可他死了,罪名却没有坐实,是曝尸,还是鞭尸,都由陛下定夺,臣毫无异议。”
    守城的羽林卫骚动起来。
    他们这才知道,棺材里躺着的是威名煊赫的镇北王,是大奉第一武夫,是陛下的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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