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
    八卦台,许七安抱着酒坛,站在高台边缘,迎着风,默默的望着宫墙方向,一言不发。
    午门鼓声敲响,文武百官们井然有序的穿过午门,过金水桥,大部分官员留在殿外,诸公们则进入金銮殿。
    等了一刻钟,身穿道袍的元景帝姗姗来迟,面无表情,威严而深沉。
    他端坐在龙椅上,看向王首辅,带着几分冷笑:
    “朕听闻王首辅近日身体抱恙,那便不用上朝了。朕给你三月假期修养,内阁之事,就交给东阁大学士赵庭芳暂代。”
    诸公们脸色微变。
    陛下这是要换首辅了,先架空,再换人。
    一开场便是这般
    王首辅作揖,道:“多谢陛下。”
    元景帝不再看他,此时服软,晚了,他转而环顾众臣,一字一句道:
    “朕很愤怒
    “因为朝中出了乱臣贼子,杀国公,污蔑皇室,污蔑朝廷。此等大逆不道之徒,当诛九族”
    殿内,诸公垂首,不发一言。
    元景帝看向魏渊,沉声道:“魏渊,许七安是你的人,此事你要负责。朕限你三日之内,将此贼,还有其家人抓拿归案。”
    魏渊出列,作揖道:“是。”
    你魏青衣也没民间流传的那么风骨卓绝元景帝眼里闪过讥讽,继续问道:
    “关于逆贼许七安的处置,诸爱卿还有什么要补充”
    张行英跨步出列,道:“臣有事启奏。”
    元景帝看向他,颔首道:“说。”
    张行英作揖,沉默了几秒,似在酝酿,大声道:“镇北王勾结巫神教,屠杀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护国公阙永修亲自操刀,而后,与曹国公伙同,杀害楚州布政使郑兴怀”
    话没说完,元景帝便大声喝道:“混账张行英,你想翻案”
    我道那许七安哪来的狗胆,原来是和你勾结串联,你可知诋毁亲王和国公,是什么罪”
    元景帝怒视着张行英,帝王威严如海潮。
    张行英抬起了头,他半步不让的与元景帝对视,缓缓摇头:“臣并不是要翻案。”
    元景帝盯着他:“那你想作甚。”
    面对皇帝的喝问,张行英竟又跨前了一步,似是想以自身气势与帝王抗衡,他大声说道:“陛下有罪,其罪一:纵容镇北王屠城。其罪二,包庇镇北王和护国公。
    “臣,请陛下,下罪己诏”
    余音回荡。
    此言一出,朝堂内一片寂静,却又如同焦雷,石破天惊。
    元景帝脑中轰然一震,他听到了什么
    下罪己诏
    这个小小的御史,竟敢让他下罪己诏。
    “我看你是疯魔了。”
    元景帝很生气,君王的威严,遭受了蝼蚁的挑衅,区区一个御史,竟敢要求他写罪己诏。
    “张行英,朕怀疑你勾结许七安,杀害国公,污蔑亲王,来人,将他押入天牢。”
    说罢,他看见一袭青衣出列。
    元景帝冷哼道:“朕意已决,谁都不得求饶,否则,同罪论处。”
    这群文官最会蹬鼻子上脸,看来敲打过王首辅还不够,还得再加上一个张行英。
    那袭青衣说道:“请陛下,下罪己诏。”
    元景帝猛的僵住,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好大的狗胆啊,怎么朕把你扶到这个位置,你觉得可以制衡朕了”
    魏渊不答。
    这时,王首辅出列了,朗声道:“请陛下,下罪己诏。”
    又一个皇室宗亲和勋贵们悚然一惊,如果这时候,他们还没嗅到“阴谋”,那未免太迟钝了。
    元景帝玩弄权术数十年,只会比宗室、勋贵更敏锐,冷笑连连:“朕说你怎么昨日如此硬气,原来早就串联了魏渊,今早要犯这大不敬之罪。
    “好,好啊,好一个王首辅,好一个魏青衣。你们俩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竟联合起来对付朕。”
    他猛的一拍桌子,怒目暴喝:“王贞文,你这把老骨头,能挨得住几记庭杖,啊”
    他依旧端坐着,因为他是君王。
    魏渊和王贞文联手又如何,他能压服两人一次,就能压服第二次。
    “还有什么招式还串联了什么人尽管使出来,今日,谁再敢站出来,便是欺君罔上,大不敬。统统拉出去庭杖”元景帝冷笑道。
    庭杖是皇帝对付官员常用手段,这可不是轻飘飘的威胁,要知道,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官员死于庭杖,被活活打死。
    元景帝相信,值此时刻,诸公们心里必然意识到,一旦庭杖,那边是往死里打。
    文官群情激昂,统一战线时,他会忌惮,会忍耐,但若是只有零星四五个,活活打死反而能震慑百官。
    刑部孙尚书出列,“陛下事前纵容镇北王,事后包庇镇北王和护国公,请下罪己诏。”
    右都御史袁洪出列:“请陛下下罪己诏。”
    礼部尚书出列:“请陛下,下罪己诏。”
    户部尚书出列:“请陛下,下罪己诏。”
    吏部尚书出列:“请陛下,下罪己诏。”
    六科给事中们,兴奋的面红耳赤:“请陛下,下罪己诏。”
    “”
    转瞬间,朝堂上,竟有三分之二的文官出列,这些人里,一部分是魏渊的党羽;一部分是王贞文党羽,还有一部分是之前敢怒不敢言的人。
    没有出列的文官和勋贵们,头皮发麻。
    除了两百年前争国本事件,大奉历史上再没有此类事发生。文官忠君思想根植内心,岂敢这般与皇帝硬碰硬。
    可今天,偏偏就是发生了。
    金銮殿静的可怕。
    “你们,你们。”
    坐在龙椅上的元景帝,脸庞血色一点点褪去,这一刻,这位九五之尊感受到了巨大的屈辱。
    他,一国之君,竟被一群臣子逼着下罪己诏。
    堂堂帝王的威严,被如此践踏
    元景帝青年登基,37年来,将朝堂牢牢掌握在手里,每日大臣们在底下斗的你死我活,他稳坐钓鱼台,就像在看戏。
    他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凸显出臣子的卑微,如同耍猴的人在看猴戏。
    此时此刻,这群猴子竟联合起来要翻天了
    他颤抖的指着殿内诸公,嘴皮子颤抖,咆哮道:“尔等,真以为朕不敢处置你们来人,来人,把这些逆臣拖下去,杖责六十”
    声音在殿内滚滚回荡,在金銮殿外滚滚回荡,在群臣耳中滚滚回荡。
    这是君王的愤怒,天子一怒,是要伏尸百万的。
    似乎是在跟他作对,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更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殿外,从丹陛到官场,数百名官员同时下跪,高喊道:
    “请陛下,下罪己诏。”
    “请陛下,下罪己诏。”
    声浪滚滚,回荡在皇宫上空。
    元景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某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看见了幻觉。
    他缓缓起身,望向殿外,从丹陛到广场,数百名官员齐下跪,高呼着:下罪己诏
    “你们,你们”
    他指着殿内殿外,无数大臣,手指颤抖,咆哮道:
    “你们这算什么,一起逼朕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君父,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最后四个字喊的嘶哑。
    37年来,他从未如此失态。唯一的几次发生在前几日,但那是装的。
    耍猴了37年,今日,竟被猴子耍了。
    一股逆血涌上心头,元景帝踉跄了一下。
    “袁雄,你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你来说,你告诉这群乱臣贼子,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左都御史袁雄,僵硬着脖子,一点点扭动,看向了诸公,诸公也在看他,那目光冰冷如铁。
    咕噜袁雄咽了咽唾沫,艰难的跨步出列,作揖道:“陛下,事已至此,还请陛下不要再执迷不悟,请,请下罪己诏”
    噔噔噔元景帝踉跄后退,竟一屁股跌坐在龙椅上,喃喃道:“反了,反了”
    “朕乃一国之君,岂会有错。尔等休想让朕下罪己诏”
    说到这里,他脸色倏然涨红,声嘶力竭的咆哮,面皮抖动的咆哮:“休想”
    就在这时,叹息声从殿内响起,清光一闪,一个头发凌乱,穿陈旧长衫的老儒生,出现在殿内。
    云鹿书院,院长赵守
    赵守平静的看着元景帝:“元景,下罪己诏吧。”
    元景帝脸色陡然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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