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术士皱了皱眉,语气罕见的有些不悦:“你笑什么”
    许七安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望着白衣术士,有些悲凉,有些痛恨,从牙缝里挤出一段话:
    “我是该称你为监正大弟子,还是许家文曲星,许大人。或者,喊你一声爹”
    第491章 父子博弈
    虽然有着一层模糊的“屏障”隔绝,但许七安能想象到,白衣术士的那张脸,正一点点的严肃,一点点的难看,一点点的阴沉
    “又或者,我该称你为“许平峰”,如果这是你的真名的话。”
    白衣术士没有回答,山谷内安静下来,父子俩沉默对视。
    一人白衣如雪,一人血迹斑斑。
    风吹起白衣术士的衣角,他怅然若失般的叹息一声,缓缓道:
    “你怎么查出来的”
    许七安咧嘴,眼神睥睨:“你猜。”
    他脸色苍白憔悴,汗水和血水浸染了褴褛衣衫,但在道明彼此身份后,眉眼间那股桀骜,越来越浓。
    白衣术士沉吟片刻,道:“通过天机术”
    许七安冷笑一声:
    “凡走过,必将留下痕迹。对我来说,屏蔽天机之术只要有破绽,那它就不是无敌的。”
    白衣术士没有说话,操纵着石盘,以一百零八座小阵融合而成的大阵,炼化许七安体内的气运。
    身陷危机的许七安不慌不忙,说道:
    “屏蔽天机,如何才是屏蔽天机将一个人彻底从世间抹去显然不是,不然初代监正的事就不会有人知道,当代监正会成为世人眼中的初代。
    “我在知道税银案的幕后真相时,知道有你这位大敌在阴影中环伺后,我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对付术士,尤其是神鬼莫测的屏蔽天机之术。今日你将我屏蔽,这种情况我也不是没考虑过。”
    “慢慢的,我总结出屏蔽天机之术的两个限制。
    “一:屏蔽天机是有一定限度的,这个限度分两个方面,我把他分为影响力和因果关系。
    “所谓影响力,你若是屏蔽路边一块石头,没人会发现它消失,它相当于从世间彻底抹去,因为它本能的影响力几乎没有,只是一块无人问津的石头。
    “但你不能屏蔽皇宫里的金銮殿,因为它太重要了 重要到没有它 世人的认识会出现问题,逻辑无法自洽 屏蔽天机之术的效果将微乎其微。
    “就如同当代监正屏蔽了初代 屏蔽了五百年前的一切,但人们依旧知道武宗皇帝谋逆篡位 因为这件事太大了,远不是路边的石子能比拟。
    “同样的道理 把物变成人 如果你屏蔽一个人,那么,与他关系一般,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会彻底遗忘他。因为这个人存不存在 并不影响人们的生活。
    “但是在他的至亲那里,在他的至交好友那里,在他的红颜知己那里,逻辑是无法自洽。道理很简单,你屏蔽了我的父母 我仍然不会忘记我父母,因为但凡是人 就一定有父母,谁都不可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于是 为了“说服”自己,为了让逻辑自洽 就会自我欺骗 告诉自己 父母在我刚出生时就死了。这个就是因果关系,因果越深,越难被天机之术屏蔽。”
    这其实是当初在雍州地宫里,相逢的那位野生术士公羊宿,告诉许七安的。
    那位传承自初代监正的野生术士,早已把屏蔽天机之术,说的明明白白。
    白衣术士喟叹道:“厉害,第二条限制是什么。”
    许七安沉声道:“第二条限制,就是对高品武者来说,屏蔽是一时的。”
    魏渊能想起初代监正的存在,但只有刻意去思考类似的信息时,才会从历史的割裂感中,恍然醒悟司天监还有一位初代监正。
    白衣术士点头:“也得看因果,与你关系不深的高品,根本记不起你这个人。但与你因果极深的,很快就会想起你。又很快忘记。如此循环。
    “不出意外,洛玉衡和赵守快想起你了,但他们找不到这里来。本来,屏蔽你的天机,只是为了创造时间而已。”
    这已经足够可怕了许七安心里感慨,接着说道:
    “其实我还有第三个限制的猜测,但无法确定,不如你给解解惑”
    顿了顿,不管白衣术士的态度,他自顾自道:
    “如果,我现在出现在亲人,或京城百姓眼里,他们能不能想起我屏蔽天机之术,会不会自动失效”
    “这很重要吗”
    白衣术士边说着,边虚空刻画阵法,一道道由清光组成的字符凝成,打入许七安体内,加速气运的炼化。
    “很重要,如果我的猜测符合事实,那么当你出现在京城上空,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时候,屏蔽天机之术已经自行失效,我二叔想起你这位大哥了。”
    白衣术士沉默了好一会儿,笑道:“还有吗”
    许七安勾了勾嘴角:“监正一共有六位弟子,但我和司天监的术士们打交道这么久,从未在他们口中听到过任何关于大弟子的信息,这是很不合常理的。
    “后来想想,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把自己给屏蔽了。
    “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监正的大弟子,就是云州时出现的高品术士,就是幕后真凶。因为我还不知道术士一品和二品之间的渊源。”
    他要是知道二品术士要晋升一品,必须背刺老师,早就揭开一切的真相,也不会被这位许家文曲星弄的团团转。
    许七安侃侃而谈,像一个老练的刑侦高手,局势似乎反转了,一直云淡风轻的白衣术士开始默默倾听。
    沦为砧板鱼肉的许七安,徐徐道来,不慌不忙。
    既然早已知道白衣术士的存在,知晓自身气运来自于他的馈赠,许七安又怎么可能掉以轻心
    没人会把自己的生死安危不当一回事。
    “原本按照这个情况往下查,我迟早会明白自己面对的敌人是监正的大弟子。但后来,我在剑州遇到了姬谦,从这位皇族血脉口中问到了非常关键的信息,知晓了五百年前那一脉的存在,知晓了初代监正还活着的消息。
    “一切都合情合理,没有什么逻辑漏洞。你利用信息差,让我完全相信了初代监正没有死的事实。你的目的是离间我和监正,让我对他心生间隙,因为姬谦告诉我,取出气运,我可能会死。
    “那么,我肯定得防备监正强取气运,任何人都会起戒心的。但其实姬谦当时说的一切,都是你想让我知道的。不出意外,你当时就在剑州。”
    白衣术士没有停止刻画阵纹,颔首道:“这也是事实,我并没有骗你。”
    许七安眯着眼,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道:
    “其实,姬谦是你刻意送给我杀的,离间我和监正只是目的之一,最主要的,是把龙牙送到我手里,借我的手,击毁龙脉之灵。”
    白衣术士默认了,顿了顿,叹息道:
    “还有一个原因,死在初代手中,总好过死在亲生父亲手里,我并不想让你知道这样的事实。但你终究还是查出我的真实身份了。”
    许七安“呵”了一声:“我岂不是要感谢你的父爱如山”
    他深吸一口气,道:
    “说起来,我还是在查贞德的过程中,才了悟了你的存在。元景10年和元景11年的起居记录,没有标注起居郎的名字,这在严谨的翰林院,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纰漏。
    “我当时以为这是元景帝的破绽,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才发现问题出在那位起居郎本身。于是查了元景10年的科举,又发现一甲探花的名字被抹去了。
    “那位探花,后来在朝堂结党,势力极大,因为贪污罪被问斩的苏航,就是该党的核心成员之一。曹国公的迷信里写着一个被抹去名字的党派,不出意外,被抹去的字,应该是:许党”
    他看了白衣术士一眼,见对方没有反驳,便继续道:
    “我曾经以为是监正出手抹去了那位探花郎的存在,但后来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动机不足。监正不会涉及朝堂争斗,党争对他而言,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于是我换了一个角度,如果,抹去那位起居郎存在的,就是他本人呢这一切是不是就变的合情合理。但这属于假设,没有证据。而且,起居郎为什么要抹去自己的存在,他如今又去了哪里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直到我收到一位红颜知己留给我的信。”
    许七安停顿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岔开话题,道:
    “云州之所以被称为许州”
    白衣术士淡淡道:
    “我扶持的那一脉皇族承诺,封我后人为异性王,大事一成,云州便改名为许州,属于许家。当然,我并不在乎这一州之地。呵,我的后人,也不是只有你。
    “你能猜到我是监正大弟子这个身份,这并不奇怪,但你又是如何断定我就是你父亲。”
    许七安哂笑道:
    “我刚才说了,屏蔽天机会让至亲之人的逻辑出现混乱,他们会自我修复混乱的逻辑,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比如,二叔一直认为在山海关战役中替他挡刀的人是他大哥。
    “比如,许家那位神智昏沉的族老,心心念念着许家文曲星许家大郎。但许家的文曲星是辞旧,我又是一介武夫,这里逻辑就出问题了,很显然,那位脑子不太清楚的族老,说的许家大郎,并不是我,而是你。
    “真正让我意识到你身份的,是二郎在北境中传回来的消息,他遇到了二叔当年的战友,那位战友怒斥二叔不当人子,忘恩负义。
    “因为当日替二叔挡刀的人,根本不是你,而是一位周姓的老卒。那一刻,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我终于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敌人是谁。”
    当时,许七安在书房里枯坐许久,满心悲凉,替二叔和原主悲凉。
    “不过,有些事我至今都没想明白,你一个术士,好端端的当什么探花”
    许七安难掩好奇的问道。
    白衣术士轻叹一声:
    “这是一个尝试,若非逼不得已,我并不想和老师为敌。我当年的想法与你一样,尝试在现有的皇子里,扶持一位登上皇位。但比你想的更全面,我不但要扶持一位皇子登基,还要入阁拜相,成为首辅,执掌王朝中枢。
    “双管齐下,凝练气运,或许能助我踏入一品,成为天命,于是有了许党。”
    许七安嗤笑道:“但你失败了,是监正没同意”
    白衣术士摇头:
    “他同意了,与我约法三章,不得以术士的手段作党争的工具,党争就是党争,能不能拜相,全靠我个人本事。”
    许七安幸灾乐祸:“所以,朝堂争斗,你输了,于是退出朝堂,改为扶持五百年前那一脉”
    白衣术士点头,又摇头: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当时许党势力极大,正如如今的魏党。各党群起而攻之。而我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止这些,还有元景和前任人宗道首。”
    这怎么说许七安皱了皱眉。
    但旋即,他想明白了。
    白衣术士嗤笑道:
    “人宗道首当时自知渡劫无望,但他得给女儿洛玉衡铺路,而一国气运有限,能不能同时成就两位天命,尚且不知。即便可以,也没有多余的气运供洛玉衡平息业火。
    “因此,人宗前任道首视我为仇敌。至于元景,不,贞德,他暗中打什么主意,你心里清楚。他是要散气运的,怎么可能容忍再有一位天命诞生
    “在这样的局面下,我岂有胜算当时我几乎陷入绝地,老师始终冷眼旁观,既不干预,也不支持。”
    许七安不由想起了浮香信中的那则故事,雏鹰饱受欺负,但苍老的雄鹰冷眼旁观。雏鹰一怒之下,振翅飞向蓝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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