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这东西丢了。”他说。
    久久扯他衣角。顺着小孩目光看去,无人的小桥上一个人影飘飘摇摇站着。那人烂得彻底,绽开的皮肉肥大虚松,迎风招展。
    他又抬起手朝兄妹俩招了招,手臂骨头白森森,反射日光。
    余洲虽然家徒四壁,但世上还有他至为紧张的一样东西。
    他又累又怕,抖着舌头骂了一声,立刻抱着久久跑起来。久久在他怀里乐得直笑,朝小桥上的人影挥手道别。
    这儿已经是郊外,人迹稀少,跑出没多久,又开始下雨。
    这座城市秋季多雨多风也多事。余洲在废弃的候车亭放下久久。来路没有那古怪人影,但余洲心里有了个疙瘩,没法平静。
    雨大风急,两人被淋得精湿。久久在他怀里一直发抖,余洲想起背包里有件外套,忙拉开链子寻找。
    包里掉出个东西,直砸在余洲脚上。
    褐色皮质封面,还是那古怪笔记本。
    余洲一怔:这笔记竟打开了。
    风吹动纸页,数行潦草的黑色墨字在陈旧纸张上浮现。余洲跪在地上,完全被那字迹吸引,下意识低头,忍不住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光线骤暗。
    他发上雨水凝聚成滴,落在纸上,恰好淹浸了一个“渊”字。
    “久久,你碰过这本子吗?”余洲问。
    无人回答,风里有轻笑之声。
    余洲还在极力辨认纸上的字,顺手往身边一揽——却摸了个空。
    碰到的也不是候车亭冰冷的座椅和水泥地面,而是粗糙泥地、草根与石子。
    余洲心头一空:“久久?”
    他抬头才发觉眼前一片阴沉浓雾,自己正置身于一处黑暗之地。恶风卷着松涛,滚滚如雷。
    “——久久?!”余洲慌得声音都破了。
    雾中一盏风灯亮起,数个人影或站或立,影子被雾气模糊,晃动得厉害。举灯的人抬手冲余洲招了招:“你来啦。”
    余洲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情况,斜刺里忽然砸来一个拳头。他昏头转向,被人踩着脑袋摔在地上。
    “你说的下一个人,是他吧?”钳制他的是个大汉,粗声粗气,踩得余洲脑袋胀痛,“你确定杀了他,咱们就能从这破地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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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浓雾号角(2)
    大汉踩得用力,余洲动弹不了,也不知大汉正跟谁说话。
    “先冷静!”有人冲上来把大汉拉开,“我刚刚只是推测!”
    余洲好不容易爬起,连忙把背包紧紧抓在手里。大汉踩他的时候把包也扯开了,东西掉了一地。
    “变态吗?大男人,包里装小姑娘的衣服袜子?!”大汉暴躁大吼,冲上来又踹了余洲一脚。
    余洲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什么地方惹了这人,脑袋又疼得要命,连反驳都做不到,只顾着低头捡东西。
    有人伸手过来,余洲一个激灵,立刻把他碰到的那东西抢回来,抬头时便跟那人对上了眼神。
    面前人拎着一盏油腻风灯,身材瘦长,逆光的身影乍看之下有些吓人。
    余洲想起这人跟自己招手的姿态,心里一毛。他以为自己会看到腐烂的前男友,但等凑近了才看清,对方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陌生青年。
    这人眉眼漂亮,霎时间辨不出男女,皮肉笑着,但笑浸不到他眼睛里。长至肩膀的头发漆黑光润,额前几缕在灯色里摇晃,发丝的影子落进他眉眼,他眼睛在光和暗之中闪动起来,阴恻恻的让人害怕。
    他举起风灯照亮余洲面孔,仔仔细细打量。
    余洲立刻打落他的风灯,光源消失,他听见青年笑了一声。
    这陌生的地方和周围的一切都让人害怕,他连滚带爬地远离。等背包收拾好,他才想起:青年要捡起的笔记本,实际上并非自己的东西。
    它像牛皮糖一样死死黏着余洲,是余洲没法摆脱它。
    周围除了雾气只有黑暗,雾里混杂恶臭,除了松涛声之外,隐隐听见海浪涌动。
    “……你们是谁?”余洲鼓足勇气开口,“这是什么地方?”
    无人回答。观察他的青年重新点亮风灯,津津有味地观察地上的石子。
    包括余洲在内,这里共有八人。难堪的沉默过后,有人抬手打招呼。余洲认得他的声音,是刚刚拉开大汉的年轻人。
    年轻人没有靠近,远远问:“你也掉进‘陷空’了?”
    余洲在电视里见过“陷空”出现的画面。
    平坦安静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了巨大的、直径至少十米的黑色空洞。空洞里的地面、人群,仿佛都被吞噬了,瞬间无影无踪。
    空洞深不见底,勘探的机器进入地陷,怎么也够不到底。无论是人还是机器,最终都会因为无法忍受压力和灼热的温度而返回地面。
    这种地陷被称为“陷空”,几十年前便开始频频出现。
    没人知道它有多深,没人知道它为什么出现。它们像是奶油上被叉子戳出的深洞,不会消失,永远留存在地表上。
    “……陷空?”余洲忽然想起广播里的内容:城市昨日出现陷空,失踪了四个人。
    “刚才谢谢你,你怎么称呼?”余洲问。
    两人互报名字,这愿意跟余洲说话的年轻人大学生模样,叫柳英年。
    正要详细问,余洲耳朵一疼——尖长的号角声忽然撕破空气。
    号角一起,浓雾中霎时翻涌无数沉闷声音,似有巨物呼吸,咕噜噜接二连三的水声。
    余洲尚未反应过来,八人之中唯一的女孩忽然起身,朝没有声音的方向狂奔。
    她就像一个信号,瞬间所有人都动作起来。余洲性格谨慎,仍站在原地,柳英年一把拉起他:“跑啊!姜笑做什么,跟着她做就是了!”
    没跑出两步,忽然有人从背后拽住余洲背包。余洲被拖得后退,紧接着——眼前忽然砸下来一根粗大触手!
    惊叫声中,触手从余洲面前飞快掠过。刺目闪电亮彻天穹,那触手宛如章鱼手爪,但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倒钩。电光把倒钩上的血红黏液映得清晰,腥臭熏得余洲又退一步,立刻察觉身后有人贴着自己。
    “这么主动?”有人在身后说。
    是方才提风灯的青年,一只手还拉着余洲背包。余洲哪里有空理会他,拉着这人就地一滚。
    “哦?”青年笑了。
    余洲听不清他说的什么,触手砸在两人方才站立的位置上又飞快缩回去。雾里无数攀爬声窸窸窣窣,野兽的喘息和呼吸交杂,轰轰作响。余洲爬起来往前飞跑,青年紧紧跟着他。
    “我倒不讨厌主动投怀送抱的人。”那人边跑边讲,说话完全不带喘。
    后头传来两声惨叫。余洲回头,落在最后的两人被巨手抓住,浓雾中数张怪脸张开了裂口,长舌如同蛇信。
    余洲吓呆了,脑中只留一个念头:跑!
    没有距离感也没有方向感,一堆人不知跑了多远,浓雾中隐隐渗出光线,熹微晨光剪出高塔瘦长轮廓。
    以高塔为中心,一座安静的镇子出现在众人面前,“雾角镇”字样的标牌在恶风中啪啪乱响。
    踏入镇子地界瞬间,轰鸣消失了,余洲闻到了咸腥海风的气味。
    回头再看,镇子外仍是浓厚黑雾,但雾中怪物已经无声无息,全部退去。
    余洲跑得太急,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柳英年体力比他更差,在大汉的骂声中缓缓躺倒,小声念了个“操”。
    “这是……第三次了……”他边喘边笑,但笑得比哭还难听,“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被雾里的怪物袭击了三次……好在有姜笑,她反应特别快,跟着她跑,能逃。”
    姜笑正在观察周围的情况。
    她长相稚嫩,约摸十六七岁,神情却有远胜青春期的冷淡和凝重。余洲看得仔细:姜笑穿的白衬衫格子裙显然是校服,系在腰上的外套隐隐能看到学校标志。
    察觉余洲目光,姜笑扭头扫他一眼。余洲在两人目光相碰前低下了头: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与人对视。
    雾角镇的居民自顾自地洒扫、打招呼,没人理会这几个呼哧呼哧喘气的闯入者。
    暴躁大汉忽然揪住姜笑:“你他妈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雾里有这么个地方?”
    闯入雾角镇的人,包括余洲在内共有六人,仅姜笑一个女孩。
    但没人出手阻止那汉子。
    他问的,也正是所有人心中困惑的。
    姜笑瘦,几乎被他拎起来,面上倒是镇定:“玩多几次,你就知道哪里是活路,哪里是死路。”
    “……玩?玩什么?”
    “游戏。”姜笑扯开大汉的手,嫌脏似的拍拍衣襟,“欢迎来到‘鸟笼’。”
    雾角镇是一个近乎圆形的临海小镇,面积极小,最醒目的建筑是镇子中央的高塔,房舍紧紧贴着镇子边缘修建,包围了高塔。
    镇民不过百来个,镇上的建筑、人们的衣着,似乎全都停留在八十年代。手机、电话、电脑,一切现代化的工具在这里都找不到踪迹。
    这是一个封闭而古怪的镇子。浓雾终日不散,它淹没了整个雾角镇,隐约的腥臭味把人裹得严实。
    姜笑说,这是“鸟笼”。
    姜笑也是落入陷空的人,但比柳英年等人要早得多。她不愿多说自己的事情,只强调一件事:想要离开这里,必须尽快找出“鸟笼”里隐藏的谜题。这是唯一的脱身办法。
    余洲在网络上看过许多推测:“陷空”是什么东西,“陷空”通往哪里,“陷空”为何会突然出现……
    这是网络蓬勃发展的几十年来,被全世界津津乐道的重要话题。
    许多人都认为,“陷空”其实是一个微型虫洞:它连接现实与另一个次元空间,落入“陷空”的人并没有死。
    针对这个揣测,相关的小说、电影层出不穷,余洲甚至还看过。
    但他万万没想到,推测竟然是真的。
    绕雾角镇走了一圈,余洲忧心忡忡地进行自己最擅长的工作:踩点。
    余洲猜测,“陷空”一定也出现在了候车亭,所以他才会莫名其妙来到这里。
    他最担忧的并不是自己如何回去,而是久久。
    久久还在候车亭里,雨那么大,她那么小,周围只有那个已经腐烂的古怪“大叔叔”。
    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余洲站定在雾角镇中央。在他面前,一座高塔被云雾重重包围。高塔顶端隐约可见一座巨大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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