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雨从天空坠落,落在他鼻尖。
    樊醒看到自己站在海滩上。海水浅浅地推上来,淹没他覆盖鳞片的脚丫。
    借助水,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长着鱼脸的孩子。
    四野茫茫,巨大的水母如同眼球,在浅灰色天空中舞动。天地是倒悬的,山峦像钟乳石,累累悬在头顶。樊醒伸出手,试图触碰水母们细长的鞭丝。他的手是孩子的小手,手背同样长满鳞片,手指与手指之间,有肉色的薄膜。
    白色的鞭丝甩在他的手上,火辣辣地一疼。樊醒连忙缩回手,手臂上两道痕迹,皮肤像被侵蚀一样凹陷了下去。
    他疼得一直流眼泪,可那也不是他的眼泪。他蹲在海滩边上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他还不懂得说话,只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像鱼在水里吞吐泡泡。
    一只手抚摸他的脑袋,温柔又耐心。
    樊醒仰头,身后的人影模糊不清。
    他张开手,想去抱住那人。
    在触碰到那人身体的瞬间,他的左胸忽然狠狠一疼,就像有人穿过皮肤和肋骨,直接握住心脏重重地捏了下去。
    樊醒眼泪流了满脸。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大概一个鱼脸的娃娃,哭起来也是难看的。
    “……我给你起了名字噢,”震耳欲聋的声音低笑着,在天和地、海和山之间嗡嗡震响,“你叫安流。”
    “安流,那是什么?”余洲问。
    他们躲进了小棚子,小棚子只有一个入口,其余三面都被杂物围得严严实实。入口仅容一人进出,余洲半蹲在狭窄的口子上,恰好挡住了棚子内部。
    夜空之中的空洞令余洲想起付云聪给他们看过的那道裂缝。“鸟笼”之外,是黑暗无光的“缝隙”空间。那怪物正是从这样的黑暗中探下头来。
    “……它就是你们的母亲?”余洲不敢相信,“到底是什么东西!”
    “柳英年说过的,它是‘缝隙’的意志。”樊醒胸口疼得厉害,他说两个字,喘一口气,看着余洲堵在门口的背影。鱼干趴在他胸口一声不吭,末了补充:“是它制造了我和樊醒。”
    安流,“缝隙”意志制造的第一个孩子,它诞生于一条海豚的子宫,身体像人,头脸却是鱼。
    樊醒,“缝隙”意志制造的第二百二十一个孩子,他试图脱离母亲。
    余洲终于忍不住回头。他看樊醒,又看鱼干。
    “鸟笼”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姜笑的话简直是警世箴言。
    那硕大的眼睛仍在逡巡,余洲毛骨悚然,他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不敢与它直视。
    挡住这个口子就能把樊醒和鱼干藏起来?可那若是“缝隙”的意志,无论如何它都能找到自己的孩子。
    “它为什么要找你们?”余洲问,“你们为什么想离开它?”
    自从和樊醒牵扯上关系,余洲的脾气越来越坏,他也不想掩藏自己的性格了。“立刻解释,别再骗我了。”
    樊醒的声音很虚弱,鱼干开口:“你手里的那本深渊手记,是樊醒从母亲手里偷走的。”
    “缝隙”的意志何时诞生、何时存在,樊醒和鱼干并不知道。
    他们从被制造出来那一刻开始,就只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孩子。
    “母亲”很喜欢制造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它的同类。但它并不喜欢这些孩子。安流是第一个孩子,安流无论犯什么错、惹下什么麻烦,母亲都会放它一马。
    但其他的孩子没有这样的幸运。有的孩子被扔进“鸟笼”中,成为寄身“鸟笼”的怪物,有的孩子则直接被母亲再次吸收,回归自身。
    樊醒正是这样一个容易惹人生气的孩子。但罕见的是,他是所有孩子中,第一个顺利拥有人类形态的。
    他因此变得特别,母亲也尤为优待他。
    “母亲优待我?”樊醒哑声笑了,“你在说什么笑话?”
    他捋起衣服,露出胳膊和腹部。余洲记得他身上有纹路清晰的纹身,但现在看去,那些并非纹身,而是青灰色的伤痕。
    “这些叫鞭痕。”樊醒说,“你见过水母吧,在安流骸骨周围。那些水母也曾是母亲的孩子,最后都变成母亲惩罚我们的工具。水母的触丝触碰我们之后,会在我们的身上留下永远消不去的鞭痕。”
    鞭痕里会生出无形的鞭丝,母亲依靠这些鞭丝来追踪和寻找自己的孩子。
    樊醒诞生之后,一直照顾他的是安流。
    许久之前的某一天,安流罕见地激怒了母亲。母亲给予它最严厉的惩戒:夺走心脏,令安流化为骸骨,把心脏和骸骨放在不同的鸟笼里,永远无法合体。
    为了纪念自己最爱的孩子,在毁灭安流的时候,母亲留下了安流的一根骨头。天长日久,骨头化为安流的形态,小小的一条,被关锁在黑色的小瓶子中。
    这件事给了孩子们极大的震撼。没有人是安全的,连安流都是这样的下场。
    从那一刻起,樊醒开始谋划如何逃离母亲身边。
    母亲身边有一本古怪的笔记本,上面记载了几乎所有“鸟笼”的谜题破解提示。母亲喜欢巡游鸟笼,这是它最常做的事情——欣赏“鸟笼”里各色各样的人和动物,越是能把“鸟笼”经营好的人,越被它欣赏。
    孩子们惧怕母亲,母亲并不防备这些永远怀着畏惧和敬仰的小东西们。
    直到樊醒盗走深渊手记和安流的骨头。
    “起初我以为,‘鸟笼’有千千万万个,只要我能频繁移动,它就绝对找不到我。”樊醒说,“但我错了。我身上的鞭丝就是指引,无论我出现在哪一个‘鸟笼’,它都会立刻抵达。我只能依赖深渊手记,不停地进入和离开‘鸟笼’。”
    天空中,那硕大的眼睛睁慢慢低垂,它在河面上逡巡,竭力地寻找。
    余洲:“我们离开阿尔嘉王国的时候,出现的就是它?你把我推进门,是为了不被它发现?”
    樊醒:“嗯。”
    余洲不能理解:“你身上不是有……鞭丝吗?它怎么找不到你?”
    鱼干抬头:“因为断了。”
    余洲等待着樊醒的下一句话。
    樊醒眨眨眼:“因为我曾离开过‘缝隙’,时空的壁垒把鞭丝切断了。”
    “……”余洲全明白了,“是你把深渊手记,带到我那边去的。”
    “是啊。”樊醒蜷在地上闭了眼睛,“你进门偷东西、翻行李箱的时候,我就在你身边看着。”
    “母亲”极为珍视深渊手记。
    无论是安流还是樊醒,都不清楚深渊手记的来历,只知道那是一本“缝隙”不能产生的物品,它必定是由历险者从外界带来的。
    母亲常常翻看、抚摸,像怀念一个故人。偶然有一次,它跟樊醒提起,手记可以让人在不解开谜题的情况下离开任何一个“鸟笼”。
    这本手记,像是一个观察者留下的记录。无论是雾角镇、还是阿尔嘉的王国,手记的记录者仿佛一个先知,早已经知晓一切如何发生、如何结束。
    樊醒牢牢记住了这件事,他在决心逃离母亲身边的时候,谋划的第一件事就是偷走手记,找到安流和安流的心脏,让安流复活。
    手记确实可以让他快速地穿梭“鸟笼”。然而无论怎么穿梭,都只能停留在“缝隙”之中。母亲总会找到他。
    樊醒决定冒险。他知道母亲如何制造“陷空”捕捉现实世界的人和物。
    他用一个极其危险的办法,利用手记,自行制造了一次“陷空”,并穿过这个“陷空”,脱离“缝隙”。
    “……行李箱和里面的东西也是你带出来的?”余洲想起了鸟笼里的规则:只有从“缝隙”之外进入“缝隙”的东西,才能随着历险者在“鸟笼”之间移动。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眼前的是什么:敞开的行李箱,三明治,零钱,还有深渊手记。全都是樊醒从“缝隙”中带出来的东西。
    “为什么我当时看不到你?”他问。
    樊醒:“我是‘缝隙’里产生的东西,没有办法脱离时空,以完整的形态出现。”
    余洲:“当时你是鬼魂状态。”
    樊醒:“……这样说也行吧。”
    余洲反反复复打量他。
    樊醒躺在脏成黑色的地上,狼狈不堪。疼痛缓解了,安流的记忆雾气一样在他脑袋里游移,但他已经能够控制它们。陌生的力气进入他四肢百骸,樊醒的呼吸渐渐平缓。
    他仍躺着,双手放在腹部,抚摸腹部刺青般的伤痕。
    “我看着你进门,看着你又害怕又要偷东西,看着你扔了手记。”他扭头看余洲,“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根本无法逃离‘缝隙’。我不是人,不是动物,我只是母亲制造的一个……影子。只有在‘缝隙’里,我才拥有自己的身体。”
    所以,樊醒必须回到“缝隙”。
    他已经切断了母亲的鞭丝,即便回到“缝隙”也不会被母亲找到。
    接下来只要再次使用手记回到“缝隙”,他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在无数个“鸟笼”中穿梭,不必再担心被捕捉。
    “缝隙”才是樊醒的所归之处。
    他在深渊手记上建立了一个“陷空”,这条通道可以从“缝隙”抵达现实世界,也可以循路返回“缝隙”。
    但,没有实体的樊醒,连翻开手记都做不到。
    余洲:“……我一开始也翻不开。”
    樊醒:“所以我把安流给了你。”
    余洲:“安流……哦,黑瓶子里的小鱼。那瓶子也是你们捡的?”
    樊醒:“‘缝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从你们的世界里捡的。”
    得到从骨头化为鱼干状态的安流之后,手记被彻底唤醒了。余洲无意打开了手记,跌入“陷空”,落到了雾角镇。
    一直紧跟着他的樊醒与他一起,回到了“缝隙”。
    接二连三的惊人事实,让余洲连吃惊的反应都来不及给,甚至忘记了愤怒。
    他需要时间去思考,现在只能麻木地应:“原来如此。”
    樊醒对余洲起初没有半点儿兴趣。他只是好奇,为什么深渊手记会黏上这个平凡的人类。
    而这些问题在保全自身这个前提下,又是完全不重要的。樊醒想要利用手记穿梭“鸟笼”,则必须从余洲手中夺回自己的所有物。
    只是手记居然只认余洲,只允许余洲打开自己。
    余洲掏出手记,扔到樊醒身上,樊醒嗷地痛呼一声。
    “现在,快,带我们所有人从这个‘鸟笼’里离开。”余洲低声呵斥。保全自己的性命最重要,他并不想死在这个“鸟笼”里,永远成为付云聪城市的原住民。
    樊醒一动不动:“做不到。”
    余洲:“为什么?!”
    “手记现在认你作主人。”樊醒说,“我无法再使用它了。”
    余洲颓然,在小棚子之上,在他的背后,那硕大的眼睛越来越近。它发现了码头上这小小的棚子,和棚子前面的人。
    “既然这样……”余洲抓起樊醒的手,“我把你交出去就行了,它要找的就是你吧!”
    鱼干尖叫:“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樊醒睁大了眼睛看余洲,末了嘴角一勾:“生气了?”
    余洲正要说话,头顶忽然一阵巨响。是大手挥动,直接扇塌了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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