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坐在饭桌上,喻唯英总是跟母亲说话。喻冬默默听着,心里头百般滋味,没办法简单理清楚。
    这一年冬天太冷了,从北到南,冰雪封住了大部分的道路,新闻里不断滚动播放救灾抢险的消息。
    喻冬在元旦的时候给周兰买了厚被褥、羽绒服和取暖器。
    被褥在回家之前他就给周兰换上了,他还跟周兰说,羽绒服一定要常穿,不穿的话里面的羽毛渐渐就臭了,很难闻,这种衣服要靠人气来养的。周兰信了,喻冬想了一会儿,又撒一个谎:取暖器冷的时候必须每天都开,至少开十个小时,不然里面进了水汽就坏了,以后再也开不了。宋丰丰每天都去周兰家里转一转,给喻冬忠实地报告:周妈今天也开着取暖器穿着羽绒服的,她还说你买的东西质量不行,耗电。
    “周妈怎么会信你啊?”宋丰丰在电话里说,“这么假。”
    “说不定外婆知道我骗她呢,但她也信了。”喻冬戴着厚帽子厚围巾,在山上小步地跑,耳机挂在耳朵上,跟宋丰丰讲电话,“明天就年三十了,你什么时候回老家?”
    “今天下午就回了。”宋丰丰打了个喷嚏,“好冷啊靠,张敬这条扑街,让我陪他来海边拍照!”
    宋丰丰的爷爷是兴安街上土生土长的渔民,奶奶却是另一个城市的山里姑娘。她年纪大了,家里又正好留着两间老房子,干脆就回老家住着。宋英雄十几天前就回去了,山里听说下了一点雪,都在山尖上,山脚的村镇倒还好。雪线没有再继续往南侵袭,压着北回归线,开始往后撤了。
    宋丰丰:“我还没见过雪呢。”
    喻冬:“我见过。小时候去东北滑过雪。”
    宋丰丰:“以后一起去嘛!”
    喻冬笑着应他:“那就一起去吧。”
    两人又说了些古里古怪的话,没什么内容,也没什么营养。喻冬跑了一圈,浑身热腾起来,小声喘气。
    喻乔山站在别墅的大门外面,正盯着慢慢走回来的喻冬。
    喻冬跟宋丰丰道了再见,慢悠悠收好耳机线。
    “你一天到晚,怎么那么多电话打?”喻乔山的神情里带着揣测和警惕,“跟什么人?女同学?”
    “男同学。”喻冬从他身边钻进院子,几步跳上了台阶。
    喻乔山似乎要出门,喻冬正要推开家门,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新烫好了头发的女人也吃了一惊,看了喻冬一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走了出来。
    喻唯英的母亲跟喻唯英很像,瘦削脸庞,五官清秀,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好看的姑娘。她对喻冬像是永远带着害怕与愧疚,平时不说话,打照面也不抬头,喻冬相信自己和她都希望对方是透明的,最好从来没看到。
    喻冬侧身让了让,女人快步走下台阶,穿过院子,进了喻乔山的座驾。
    喻冬说不清楚自己是否怨恨她。时间真的稍稍冲淡了怨怼,他希望这个女人是透明的,是从来不存在的,但也不是恨。是比直截了当的恨更复杂的东西,喻冬还没办法弄懂。
    很快,喻冬迎来了他预想的最艰难的一夜:年三十晚。
    请的阿姨都回家了,年夜饭是直接从酒店里送来的。四个人仍旧沉默地吃饭,席间只有喻乔山和喻唯英喝了点酒,碰了碰杯。
    沉默而尴尬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客厅。电视上播放的晚会热火朝天,然而除了喻冬,客厅里的三个人都没有看。喻乔山拿着几份外文报纸在看,喻唯英手里四台手机此起彼伏地震动,他面无表情地按压键盘逐个回复,喻冬猜测这是在应付他那四位神秘的女友。喻唯英的母亲则在一旁跟老家的亲戚打电话拜年,说着喻冬根本听不清楚的方言。
    宋丰丰给他发了好几条彩信,一张照片,配着密密麻麻的字。山里的冬季没什么好玩的,大家就围在一起烤火。他很久没回去了,亲戚们也都是说方言,有的话宋丰丰已经听不懂。他跟喻冬说起了小学时候的暑假,他跟着表哥表姐,在夏季安静的夜里出门捉蛇捉青蛙打兔子。毛竹一根根又高又俊,在夜风里娑娑摇摆,硕大的圆月挂在天上,照亮山间的小孩子。
    喻冬一边看一边笑,引得喻乔山频频侧目,眼神不满。
    熬了几个小时,喻冬在强大的自得其乐能力之下,终于等到了凌晨十二点和《难忘今宵》的歌声。
    在喻乔山起身的瞬间,所有人显然都松了一口气。
    喻冬还在低头回复准点抵达的同学们的祝福短信,回复完再抬头,发现客厅里只剩下自己,电视上开始播出春节晚会的赞助名单。
    宋丰丰打来了电话。喻冬跑到阳台上去接,这时尚未禁鞭炮烟火的城市热热闹闹,一片欢腾,各式各样的烟花从城市各个角落升腾起来,鞭炮声接连不断。别墅区由于位于山上,严禁烟火,成了城市冷清寂静的一块。
    “新年快乐!”宋丰丰在那一头的鞭炮声里大喊,“生日快乐!”
    “新年快乐!”喻冬大声回答。
    无奈那边声音太嘈杂了,宋丰丰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干脆自顾自一直讲下去:“山里信号不好,我准点给你打电话的,但是拨不出去,短信也发不出去。今晚也是我来点炮,靠,十万响!你听到了吗!好吵啊哈哈哈哈!我爸还跟人说起你,说你特别好!我上辈子不知道积了什么福能碰到你和张敬,小学时张敬借我作业抄,中学时你借我作业抄!”
    喻冬:“我当然特别好!”
    “当然不是因为抄作业,他就是这么讲的,我更正了!”宋丰丰吞吞吐吐了,“是因为……因为……哈哈!”
    他傻笑起来。
    喻冬觉得回家没意思,喻乔山也同样觉得小儿子回家反而让他心烦。
    好在喻冬根本没心思宅在家里,喻乔山要出门探亲访友,两人碰面的机会不多。他不敢带着喻冬去,他非常确信,只要喻冬不乐意,即便大过年的,也敢丢自己面子。
    喻冬倒是等着喻乔山提出带自己出门拜年。他有几年没见过喻乔山那边的亲戚了,并且因为喻乔山解决了他的高考户口问题,他决定让喻乔山过一个虽然不够快乐,但一定很平静的年。
    父子俩显然都不知道对方想的什么。
    初三这天,喻冬醒来之后发现家里没有人。桌上留了张纸条,喻乔山带着另外两位同样不高兴看到喻冬的人去拜年了。
    喻冬吃了早饭,在房间里玩了一会儿电脑,觉得呆坐太浪费时间,抄起家里放着的滑板就出门去了。
    别墅区的路非常平整,喻冬很久没在绝无坑洞的路面上踩滑板了,开心得绕了一个大弯才来到大马路上。大马路也基本都是平整的,他一路插着耳机听歌,慢悠悠往前走。
    才刚刚大年初三,只有卖年货的摊点开了门,路上还是一片冷清。喻冬溜达半天,没找到可以去玩的地方。
    草草在肯德基里吃了个套餐当午饭,正准备转到公园或者广场上,他的电话响了。
    喻冬踩着滑板停下,按了耳机上的控制键接听电话:“Hello?”
    “心情这么好?”宋丰丰笑嘻嘻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现在方便来接我吗?”
    喻冬一愣:“什么?”
    宋丰丰:“我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
    喻冬把滑板夹在腋下,大步往前跑。公车站在几百米之外,有点距离。
    “你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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