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鸾那日在夜市见到的那个妇人拿回了家产, 子女自也一并带回去。虽然死去的丈夫终不能复生, 但这样的结果也算万幸。
    众人在一日午后准备登船,顾鸾刚踏上甲板,转身就见那女孩子被一侍卫牵到了船前。
    看到她,女孩子几步也跑上传来, 双手一举:“我娘让我拿给姐姐, 还有……还有……”她眨眨眼, 看了眼不远处的楚稷,“还有皇上哥哥!”
    “皇上哥哥”。
    这个叫法很新奇,顾鸾听得好笑, 却只能小声跟她说:“不能这么叫哦。”
    “朕教她的。”楚稷朗声,顾鸾一怔, 转头便见他含着笑踱过来,摸了摸女孩子的额头,递了个小印给她,“谢谢你娘。来日若有机会进京,拿着这印,到宫里来玩。”
    “好――”女孩子拖着长音,声音甜甜糯糯的。将印接过去,就蹦蹦跳跳地下了船。
    楚稷立在船边望着这活泼的背影,长舒了口气。
    天子的印是不会轻授于人的,顾鸾侧首看看他,多少有些意外。
    楚稷察觉她的目光,一双笑眼回看过去。知她为何这般神色,却不好多作解释。
    他只是心下畅快。自从开始做那些似是而非的梦以来,他便知道自己能改变些事情,批阅奏章时也像如有神助,好似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诉他该怎么做一般,鲜有事情能将他难住。
    但这般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救了一个将死之人,还是第一次。
    况且,这还是她帮他的。
    楚稷感念于这样的机缘巧合,就觉得那女孩子看着也亲切了些。
    待得女孩子跑远看不见了,楚稷转身进了船舱,顾鸾跟着他走进去,边走边笑:“这才刚要启程,奴婢已经在想念羊肉烩面了呢。”
    楚稷一记眼风扫过来:“嘴巴好了啊?”
    “好了呀。”顾鸾理直气壮,“太医开得药好得很,两剂下去就消了火了。”
    她边说边行至桌边沏茶,直接沏了两盏。若放在从前她必不敢如此,现下既存了心要大起胆子与他多亲近一些,从这些地方开始“不拘小节”便是最简单的。
    待两盏茶沏好,顾鸾抬眸扫了眼,楚稷坐去了茶榻边看折子。这正好,茶榻原就适合两人相对而坐,当中又有一方榻桌,说来既亲近,又并不失礼数。
    她将两盏茶端去,就径自在另一边坐下来。楚稷余光扫见她,自顾自笑了声:“到了江浙还有好吃的呢,你先别贪那口羊肉了。”
    “好。”顾鸾垂眸应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而后整整一个下午,他看他的折子,她忙她的事情。御前掌事女官惯来是很忙的,事无巨细都要过目。如今正值春日,便是宫里头备夏装的时候。御前有多少宫女要添置新衣、连带着添置新衣又需备多少副首饰,皆需她数算清楚报给六尚局。
    这一忙,就忙到了临近傍晚。他们相伴而坐,又互不打扰,宁静惬意的时光仿佛顾鸾印象中的前世。
    待得忙完了,顾鸾伸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楚稷余光扫见,随意一笑:“累了?出去走走?”
    说着便也搁下了手头的折子,和她一起出了船舱。
    外头的天色将暗未暗,星辰尚未显形,仔细看去,明月也只初显了薄薄的一层牙,淡淡地钳在天边。顾鸾边散步边望了望天色:“快到用膳的时辰了。”
    “嗯。”
    她侧首:“奴婢可以蹭个饭吗?”
    楚稷一怔,就笑了:“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她说。
    她声音轻快,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让他心里悸动。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想和他用膳。从前都是他留她,还要“巧立名目”地留她。
    楚稷驻足,认真地想了想:“火锅?”说完自己就摇头,“不行,你上火。不然再烤一条鱼?”继而又摇头,“烤鱼好像也……”
    顾鸾却眼睛一亮:“烤鱼好呀。”说着就撸了袖子,“上次是皇上钓的,这次奴婢来钓。”
    楚稷眉心轻跳,打量着她:“你会么?”
    顾鸾说:“钓鱼有什么难?”
    楚稷想想,点了头:“行。”便命人停了船让顾鸾钓鱼,正好也方便上上下下都先去用膳。张俊帮着取了鱼竿鱼饵过来,又搬了两张凳子。顾鸾坐在船舷边,楚稷坐在靠近船舱舱壁的地方看着,还让张俊取了一摞奏章来看。
    顾鸾这两辈子都没钓过鱼,只是心下觉得简单――她想着,钓鱼嘛,有竿有饵,等鱼上钩便是,能有多难?
    见楚稷还让张俊取了奏章来,心下直觉得他瞧不起人。他们只需要一条鱼来吃,奏章能看多少啊?
    然而一竿甩下去,一等就是不知多少时候。
    眼看天色一分分变得更黑,楚稷手边未看的奏章一点点矮下去,又在另一侧摞成一摞。直至最后一本看完,他觉得光线已然太暗,借着船舱里投出来的灯光也不太够了,就打了个哈欠:“阿鸾啊。”
    “……嗯?”顾鸾故作镇定。
    他语中显然带着笑音:“朕饿了。”
    “……就快上钩了!”她硬着头皮道。
    楚稷托腮,无声咂嘴:哪来的自信呢?
    而后他便起了身,也没说什么,她只道他回舱中去了。不多时,却听船舱另一边的船舷处传来扑腾水声,顾鸾正侧耳倾听,楚稷又大步流星地绕了回来:“朕钓着了,回来吃饭!”
    “……”顾鸾大感受挫,却架不住自己也已饥肠辘辘,只得扔下鱼竿,小跑着也回舱里。
    烤鱼不多时就端上来,两个人虽都顾着仪态,却因实在饿了,多少吃得有些急。一条烤鱼很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顾鸾吃完了才顾上问:“皇上怎么钓得那么快?”
    楚稷接过张俊奉来的茶漱了口,嗤笑:“会钓自然快,不能只甩竿等着。”
    顾鸾看一看他:“那皇上岂不是早就看出了奴婢不会?”
    “哈哈。”楚稷笑出声,“是啊。”
    “那皇上怎的不说呢!”
    “这有什么好说?”楚稷无所谓道,“你想钓就钓啊。”
    “可皇上不是……不是饿了嘛!”顾鸾低下头,小声嗫嚅,“做什么这样傻等着。”
    楚稷目光微凝,欣赏了会儿她局促赌气的模样,试探询问:“想学么?朕教你。”
    “好呀!”顾鸾自然满口答应。言罢才又起身福下去,好歹做了个谢恩的样子,“谢皇上!”
    .
    是夜,楚稷睡不着了。想着顾鸾这两日突然而然的轻松,他就睡意全无。再想想未来几日可教她钓鱼,他更觉亢奋。
    外屋值夜的小宦官听着屋里的动静却不安心了,立起身往门中看了两回,借着昏暗的灯火,依稀能看到床帐中的人辗转反侧个不停。
    皇上这是烙饼呢?
    他心底揶揄了一声,就去回了张俊。张俊今晚原不当夜值,但细一问,便知皇上这是过了子时还没睡着,不得不亲自过去瞧瞧。
    张俊掌着灯进了屋,行至床边,轻道:“皇上,天色已很晚了,皇上若还睡不着,下奴让太医煎副安神的汤药来?”
    “……无妨。”楚稷坐起身,见房中只有张俊,便招了招手,“你过来。”
    “啊?”
    张俊不解地上前,楚稷探手揭开床帐,问他:“你有没有觉得,阿鸾这几日好似不太一样了?”
    不太一样了?
    张俊想了想:“她嘴边的泡好了?”
    “不是!”楚稷气笑,“朕是说,她跟朕之间好似没那么疏远了,你觉出来没有?今晚的烤鱼是她要的,朕点了头,她便说要自己钓。”
    张俊细一想,迟疑着点头:“好像是。”
    不说这个,单说今天下午也有些不同。从前两个人若一同坐着,要么是皇上赐她坐,要么是她在侧殿里忙着,皇上凑过去。今日却是她自己就自然而然地坐到茶榻一侧去了。
    这其实不合规矩,张俊看着心里直是一紧。可皇上没说什么,自也轮不到他说什么。
    现下看来,这是两个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顾鸾是理所当然地就坐下了,而皇上……皇上好似根本没意识到她是自己坐下的。
    这两个人之间,颇有种不同寻常的默契。
    张俊兀自回忆着,又听皇帝说:“阿鸾她……她会不会对朕也有些心意?”
    张俊一懵。
    皇帝抬头:“你说会不会?假若朕此时下旨册封她,她可会不高兴?”
    “……这下奴怎么知道。”张俊一脸难色,“皇上要问,不如直接问顾鸾姑娘去。”
    楚稷蹙眉:“若能直接问她,朕还来问你?”
    “可下奴哪儿懂姑娘家的心思啊。”张俊苦笑,“若真让下奴说……下奴觉得顾鸾姑娘待皇上也确是不一样的。倘使皇上真怕她不高兴,那就为她想得再周全些。事事都妥当了,一来她安心,二来也总要心存几分感激,就不会不肯了。”
    楚稷浅滞,追问:“这话怎么讲?”
    第49章 家人(“……皇上!”顾鸾不假思...)
    张俊对顾鸾其实算不上多么了解, 只是人在宫里久了,自问知道些宫女的想法,便慢条斯理地与皇帝说了起来:“皇上, 这在进后宫的事上, 宫女们的想法大抵是两种。一种想得简单些,一味地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觉得若进后宫成了皇妃, 那便是人上人。”
    倪氏就是个例。
    “另一种想得则多一些, 知道后宫里明争暗斗不断,觉得自己没有家世倚仗, 便不如安心做个宫女熬到出宫,好过在后宫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俊语中一顿:“顾鸾姑娘聪慧通透,皇上您看她是哪一种。”
    楚稷沉吟着:“自是第二种。”
    “这就是了。”张俊语重心长,“皇上您喜欢她, 这些日子都在费心费力地让她也喜欢您。可她若真进了后宫, 给她什么位份、她的娘家又能帮上她多少, 皇上可也得为她思量好了。不然以顾鸾姑娘的性子绝不肯为了恩宠豁出命去, 到时必定选择明哲保身,那与皇上可就不免要疏远了。”
    这番话直引得楚稷深思,思量半晌,他抬了下眼皮:“这是你想的?”
    “……”张俊一瞧被看破了, 不敢隐瞒, 赔笑, “下奴哪有这本事,还多亏宜姑姑提点。”
    打从柳宜离了宫,他就常去走动。封了诰命的人没什么烦心事, 连夫家都愿意听她的,日子过得美满自在。
    唯一让柳宜头疼眼晕的, 也就是皇帝和顾鸾这点子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了。
    是以张俊回回去柳宜府里,都是柳宜先听他说一说近来的种种见闻,再反过来由他听柳宜抱怨。
    柳宜既烦心皇帝这样的瞻前顾后,又体谅他这份少年人的情谊。一日说到最后,柳宜叹了气,就叮嘱他:“这事啊,我是不打算多管了,你也别多插手。但你记着,若哪日皇上想开了,打算册封顾鸾了,你得提醒他,顾一顾顾鸾的家人,宫里头也给她安排周全,别留下隐患。”
    张俊当时直觉得柳宜想得太多,摇着头笑:“姑姑何必操这个心?历朝历代都有宫女得封的。封妃是一档子事,家人能不能跟着飞黄腾达那是另一档子事,不管也就不管了。”
    柳宜缓言:“若她只是个寻常宫女,因着皇上一时兴起就上了龙床的,那道理确是这样。可皇上对她颇用了几分真心,就要另说了。”
    张俊没想明白:“请姑姑明示。”
    柳宜道:“后宫明争暗斗无休无止,那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人的性子都会变。而若有家世倚仗、位份支撑,处境便多少会好一些。你想想,顾鸾若没有这些,来日渐渐转了性子变成个狠毒刻薄的女人……倘使只是日渐失宠与皇上淡了感情倒也还好,就由着她去;可若两人之间最终大吵一架去翻旧账呢?这些账翻出来,皇上会不会自责后悔,觉得是自己没安排好,觉得是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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