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入春场的那辆车上,倒没人在乎未来的事情。
    陈景紧了紧腰带,拿起天将军面具,道:“老祖宗,属下去了,可还有什么嘱托?”
    陈景今日束发披软甲,四肢护腕处与胸口护心镜都是精铁而制,内里一件纯黑银纹曳撒,尽显少年意气。
    傅元青靠在软塌上,仔细打量年轻的死士的面容,感慨道:“潇洒美少年,引弓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陈景本已拿起弓箭,听他的话,动作便顿了下来,眼神深沉了:“属下才疏学浅,听不太懂。”
    老祖宗也不解释。
    文质彬彬如他,含蓄缄默其斯,已经说得够多够露骨。
    他抬起手指勾勒死士的下颚,年轻人的那里有些微微的青,胡子被他刮得干净,然而却依旧留下了些硬硬的胡茬,在傅元青指尖留下酥麻。
    死士抓住他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凑及他身侧,气息变得有些暧昧低沉起来,死士的眼里有一把火,把眼中傅元青的倒影点燃。
    亦似真点燃了他的躯干。
    欺身而上,将老祖宗拉在自己身下,四肢禁锢。
    “你倒是肆意妄为。”傅元青轻声道。
    “属下惶恐。”陈景哑着声音说,可语气里动作上一点惶恐都无,他带着皮手套的两只,挑开了老祖宗的衣襟,手腕上的铁甲,贴在了老祖宗的胸口,冰凉的铁甲,让他胸口微微发颤。
    然而陈景再往下去时,便被傅元青拦住。
    “老祖宗……”
    “晚上回家。”老祖宗说,“跑马要开始了,我还等你拔得头筹。”
    死士的眼神里有点隐忍,可他还是听话,傅元青听见他在身上撑着,憋着气儿呼吸,过了好一会儿,等气息平稳了,他给傅元青整理了衣物,这才下了马车。
    “老祖宗想我拿头筹?”
    “是。”
    陈景身被轻弓,腰别箭囊,又翻身上了旁边的黑马,对车内道:“老祖宗,等我拿了头筹回来。飞鱼服、黄金、还有汗血宝马,都送给您!你要什么,都给你。”
    他平时都很沉稳,难得展露出了些少年的稚气,说完这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驾马就跑远了。
    傅元青掀开门帘,看他远去的背影,眉目带了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是个孩子。”
    “老祖宗,咱们也往承天门儿去吧,前朝内廷的诸位大员都在那边等着呢。”李二道,“方少监半个时辰前就派人来催过了。”
    “好。”傅元青回神,他坐回车里,“过去吧。”
    只有孩子,才想着什么都同喜爱的人分享。
    成年人,有了私心,就不会了。
    *
    承天门上设了位。
    二品大员往上有坐。
    傅元青登楼时,随行的太监却不是熟面孔。
    “翁六人呢?”傅元青问。
    那太监回道:“奴婢是御马监的程创。翁六前几日在城门上赌钱,已经让刘厂公罚了充军了。”
    他态度仔细却疏离,傅元青便再问。
    然后他带着傅元青到了靠前排内阁的贵宾席位旁,却没设座。
    “老祖宗给您道个歉,之前单给您设了位置,后又有不知道哪里的小人去太后面前说长道短,说单独给一个宫人设座不符合制式,是咱们做奴才的僭越本份。”程创垂着眼帘恭敬的笑了笑,“刘厂公为了这个事儿啊,差点还跟外臣吵了起来。还挨了太后的罚。赶巧儿了,今儿放椅子的时候,正好又少了一把。”
    傅元青也不生气:“我站着便是。有朝臣在,本不应设内监之位。”
    程创垂首:“那委屈您了。老祖宗您先歇着,奴婢给您端茶过来。”
    程创举止恭敬,没有一份僭越。
    可早就上了城门的方泾还脸色阴沉。
    “小人得志。”他道,“翁六虽然隶属御马监,早年却在司礼监当过差,刘玖得了势,自然不会再让这样子的人留着,随便找了个理由发派出去。这才得了点圣眷,程创就敢来咱们跟前儿上眼药。”
    方泾说到最后已经咬牙切齿,他年龄小,又长了一张粉嫩嫩的娃娃脸,不说话的时候,会让人以为他是哪家刚出门的小公子。
    可如今这会儿,这张脸上狰狞阴暗,形成了一种怪异的可怖。
    “云卷云舒潮起潮落,本就是常态。”傅元青摇头,“方泾,这些事,不值得你往心里去。”
    方泾气不过,还想争辩:“可是……”
    “富贵云浮,荣华风散。”傅元青抿嘴:“荣辱不惊,才能云淡风轻。”
    方泾委屈,“我就看不惯他们欺负老祖宗。”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傅元青说。
    两人正在说话,浦颖已经负手溜达了过来,看着傅元青。
    傅元青躬身作揖:“浦大人。”
    溥颖也不回礼,皱眉命令道:“你随我来。”
    方泾刚好受点的心情更愤怒起来:“大人怎么对我家老祖宗这般无礼?”
    浦颖不理他,往前走了两步,不耐烦的看傅元青:“过来!”
    “是。”
    *
    浦颖在城楼上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等傅元青近了,又离得远了点,将将好站在两人小声说话又不被人听到的位置。
    “浦大人找奴婢何事?”傅元青躬身问。
    “你明知故问。”浦颖没好气的说,“候兴海……”
    “还活着。”傅元青说。
    浦颖被他噎了一下,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青:“候兴海被你们抓了,后脚他的家眷都无影无踪了。人呢?别说人都跑了,我不信!”
    傅元青回答:“不瞒大人,候兴海一妻、一妾,三子两女,都在诏狱里。”
    饶是浦颖早有猜测,这会儿听到,亦忍不住头皮发麻。
    “傅元青,你抓候兴海就算了。他家眷可都是无辜的平头百姓啊!诏狱那样的地方,人进去了就要少半条命。你怎么能,怎么能对手无寸铁之人这样——”浦颖问他。
    “候兴海是官场的老油子了。”傅元青说,“奴婢若不抓了他的家眷威慑,他怕不能尽数说实话。况且,他经受百万贪墨大案,牵连朝臣数不下百,当时若不将他家眷抓走,落到旁的什么人手中。他们……还能有命在吗?”
    浦颖语塞,焦虑的来回走了几步,问:“你是不是怀疑我幕后主使候兴海?”
    “大人是候兴海的上级,吏部尚书,嫌疑自然最大。”傅元青陈述。
    浦颖脸色难看:“荒唐。我浦颖一心为国!绝不可能做这种蠹虫!”
    “大人可留证词在北镇抚司大堂上陈述。”
    浦颖一挥手:“清者自清。我也不操心。我只要你按大端律法办事。候兴海应交由刑部。他的家眷既然无罪也应放出,我会护得他们周全。”
    说到这里,浦颖终于稍微放软了语气:“他虽然罪大恶极。可孩子、妻妾,都是无辜的……望傅、傅掌印体恤。”
    傅元青抬眼看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大人还是没变。”
    “你什么意思?”
    “大人不明白吗?刘玖来提申候兴海未果那夜后,便没人再操心候兴海及其家眷去留。因为他已经说了该说的、说了能说的。未来等待他的只有灭口。此时人人自危,断不会再去北镇抚司要人。”傅元青解释,“只有大人,生性耿直,又关怀无辜。才会来问奴婢这些……也才会来要他的家眷。”
    “候兴海事发,你的嫌疑最大。按理说你应该不来,这样才能自保。可我一直等着你来……你是最最厌弃我的,你若私下来为了无辜的家眷找我,你便是清白的。”傅元青似乎松了口气,“浦敏欣,便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浦敏欣。”
    浦颖哪里想到这中间关节,怔了怔,他看着傅元青清澈的眼,过了好一会儿移开视线,问:“所以,傅掌印,人你放不放?”
    *
    马会开始了。
    内阁几位坐着闲聊,身后还有些大臣们饮茶。
    傅元青扶手靠在城墙上,看着远处。
    太阳出来了,柳絮随风,春意盎然的光芒下,马蹄疾行。
    无数年轻人骑马引弓。
    然而只有一人,带头前行。
    他马术高强,箭无虚发。
    一晃神,一瞬间,这几十人便从承天门前一晃而过。
    “是戴着面具的吧?”傅元青心里难的有了些挂念,急促的问,“打头儿的是陈景么?”
    “是陈景。”方泾在他身后说,“干爹,儿子瞧得清楚,第一个就是陈景。”
    傅元青心落了一半:“那就好,前面就是新华门了。”
    周围的大臣们都散了,去往新华门,傅元青这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转身过来,方泾后面站着德喜。
    “德喜来了?”
    “奴婢来了有一会儿了。”德喜笑着说,“老祖宗,主子差我来问您,今儿个几时进宫?”
    傅元青想起,自己好像说过,立春后回宫。
    然而他并不想回去。
    不光是今晚,今夜已经准备好与陈景同饮的咬春汤要同食的春卷。
    还有更远些的皇帝冠礼。
    他早就准备好了践行,却担心少帝无法自立。可如今看着这些年轻人,就知道,他们已经跃跃欲试。
    天地都是他们的。
    更无需过往的前浪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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