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梦见父亲腰斩时的血腥。
    时而瞧见母亲与姐姐决绝上吊时飘荡在空中的身影。
    周遭昏暗,嘤嘤的惨叫声,犹如万鬼痛苦。缠着他,把他往地狱里拉去。
    然而痛苦的梦境终于走到了尽头,一切黑暗都消退了,幻化成了一个人的脸……
    陈景的面容。
    他在忘川河畔,在他即将被拽入河底不得超生前那一刻,抓住了他的臂膀,将他拽出了梦魇。
    *
    傅元青醒来的时候,有些分不清时辰。
    屋子里和院子里都掌了灯,潮闷得很,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后脑一阵阵的剧痛,一张口便是咳嗽声,然而很快的便被人扶起,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让他靠着。
    灯也多了几盏,屋子里亮堂了起来。
    一杯温水递到他的面前。
    傅元青抬头去看,他眼前还恍惚:“陈景……”
    那端着杯子的手一怔,然后人坐在了他的面前:“是我,老祖宗。”
    “你回来了。”老祖宗说。
    “嗯,我回来了。”陈景回他。
    老祖宗温和笑了笑,看他的脸,少年人的脸轮廓分明,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有些耐看,于是他看得久了些,久到陈景将温水递到他的唇边。
    “老祖宗,喝口水吧。”
    他怔怔的抿了一口。
    水里有蜜。
    微甜,顺着他火辣的喉咙下去,被咳嗽撕裂的痛处轻微的好了一些。
    接着是药。
    陈景递过来:“喝吧,百里时给开的。喝了就好了。”
    他抬手又要喂,这次傅元青接过来,将药一饮而下。药比以往更苦涩,但也似乎不是不能忍耐,可是在这一刻,老祖宗还是微微皱眉。
    一颗山楂果子被不由分说的塞入了嘴中,酸甜的感觉冲淡了苦涩,傅元青抬眼看陈景:“为了缓和苦涩,吃蜜饯的、吃糖的,喝蜜的……喂人吃山楂糖球的,你怕是第一个。”
    “酸吗?”陈景问他。
    “酸。”
    “有甜的。”陈景说完,低头便吻了上去。
    他搂着老祖宗,不让他跑了,又极尽缠绵的吻他的唇,吸吮他的唾液,舔舐他的口腔,要把他恨不得揉碎了一般的往自己怀里使劲的揉。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分开。
    老祖宗苍白
    第37章 雨停(二更合一)
    又过了几日,到了浦博明发丧那日。
    天空又开始下起小雨。
    方泾早就送了素服过来,寅时未到,傅元青已起身,用冷水洗净了脸手,又用青盐刷牙。
    一切事毕,这才开始着素服。
    待穿直身时,陈景已经进来了,提着衣襟为他更衣。
    “今日内书堂也不上课了。我陪老祖宗去。”陈景道,“听说浦府外簇拥了很多人,鱼龙混杂的,不放心老祖宗一人去。”
    “我皇命在身,不会有人拿我如何的。”傅元青对他说,“更何况今日安排了北镇抚司的魏飞龙带锦衣卫护送我过去。”
    “我陪老祖宗去。”陈景说。
    “陈景……”
    陈景为他整理袖摆:“老祖宗不用再劝,我意已决。”
    他语气平淡,可却带着十分的坚定,傅元青叹了口气,没有再劝。
    坐凳杌走中道,自承天门出了皇城,换车辇往浦府而去,恍惚中似乎有人登楼,傅元青回头去看身后巍峨的皇城,城门上只有士兵,并没有他以为会出现的人。
    “老祖宗在看什么?”陈景问他。
    “我以为陛下会来送行。”傅元青道。
    但是陛下没来。
    过了一会儿陈景问:“老祖宗觉得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好奇。”陈景说,“我入宫就是酷似皇帝。起居坐行都要如皇帝一般,让人察觉不出来真伪。早些年,足可以以假乱真。可……皇帝真的就是这样吗?是天下的君父、表率吗?他答臣子时在想些什么?吃饭时在想些什么?睡觉时又在想些什么呢?他好像是站在孤冷的山顶。都说皇帝要爱天下子民……有人爱惜皇帝吗?皇帝的内心需要别人的爱吗?”
    陈景的话,一时让傅元青微怔。
    他仔细去想与少帝的这些年。
    “陛下登基的时候,受百官朝拜还有些惶惶,他左顾右盼最后是看到了我才安定一些。”傅元青道,“后来请帝师讲学,习字的时候,需要垫着脚蹬才能够到案几,无人敢抱帝王习字,少帝心性要强,也不会求人来抱,他就那样在脚蹬上踩着一个字一个字写。待我去看他,将他抱在怀中习字,才能瞧见他已经红肿的手腕。”
    “祭祀时也一丝不苟,从未有失仪的时候。然而年龄太小,从太庙回来的时候,都会睡过去。我若搂着他,少帝便不由自主的往我怀里钻……”傅元青说着,那些回忆便缓缓回来了,“后来陛下年龄大了,看多了史书,知道了什么叫做乱臣贼子,也知道了什么叫携帝王以令诸侯。懂了帝王之术,懂了驭下之道。便逐渐疏远了我……”
    “老祖宗爱惜陛下吗?”陈景问他。
    车里安静了下来,傅元青拢袖而坐,并没有言语。
    京城不算小,可浦府也不算远,刚到路口,马车便已走不动了,傅元青从纱帘里看到了沿途无数自发着孝服的年轻人在路中等候。
    周边高墙边层层叠叠的都是白菊,太多了以至于许多碎在地面被踩踏成泥。
    “顺天府衙派人过来了没有?”傅元青问车下跟随着的魏飞龙,“人手不够调锦衣卫过来。这里人员太密,恐生祸端。”
    “前几日开始,便已经是如此了。”魏飞龙道,“府尹从北镇抚司抽了几百兄弟,都在附近这几条街上。只是闻讯赶来吊唁的学生实在太多了,驱赶不走,又不好对士林学子动粗。便只能是这副样子。”
    两人对话间,车队终于缓缓近了。
    前几日还空落落的浦府门前如今拥挤成一团。
    “走不动了。”魏飞龙道,“全面全是人,还有浦家旁系赶来准备送丧的。”
    傅元青准备掀帘子下车,被陈景一把抓住手:“老祖宗做什么?”
    “车行不过去,我们便走过去。”
    “这会儿下车万一群起攻之怎么办?太危险了。”陈景说。
    “是啊,老祖宗,您再等等。”魏飞龙道,“我让下面人再清清场。”
    “不要伤了学生。”傅元青叮嘱。
    正说着街对面紧闭大门的大都督府轰隆隆开了正门,二十几个手持长棍的家丁冲出来,横着棍子一栏,硬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从马车到浦府门口便一路通畅。
    拥挤的人群荡起一阵波浪,喧哗声此起彼伏。
    杨凌雪走到车下道:“掌印,下车吧。本都督护你过去。”
    学生中本就躁动。
    听见“掌印”二字激起千层浪。整条街道本身有着的吵杂声渐渐消停了下去,寂静中所有人目所能及地都看向这辆刻有衮龙纹的马车。
    过了半晌,陈景先下了车,然后才从推开的车门里,缓缓走出一个人。
    杨凌雪要伸手接他,半路被陈景已经抢先,扶着他的手腕,引他下了车辇。
    他身着直身素服,头戴白幅巾,面容平和,身形纤长挺拔如青松,气质内敛如温玉,像是某位隐士大家。
    可是很快就有人反应了过来。
    学生们隐隐躁动了起来,如浪潮般开始往马车的位置拥挤过去。
    是奸宦傅元青!
    有人在人群中低声传播。
    但是没有人敢真的开口辱骂。
    傅元坐着象征帝王的车辇而来,便是身负皇命,此时开口羞辱的就是君父。更何况,魏飞龙带队的百人锦衣卫已经手握腰间佩刀,眼露寒光,若有人敢妄动便要斩于此处。
    大都督府的家丁们牢牢横着长棍,把人潮阻拦在外。
    可无数鄙夷与愤怒的视线是阻拦不住的。
    鹰瞵鹗视中,傅元青走完了这十丈道路。他受过的太多,文人笔如刀,相比而言,这并不算什么。
    他在陈景的搀扶下入了浦府大门,披麻戴孝的浦柱国带着浦颖等人已经在门口恭候,见他入内,便要大礼参拜叩谢皇恩,屈膝的那一刻,便被傅元青搀扶了手腕。
    “柱国大人斩衰服在身,免礼。”傅元青道,“傅元青替陛下前来吊唁,柱国大人心意定会转呈圣上。”
    浦柱国起身,恭敬客气道:“多谢傅掌印。”
    “还请柱国大人引路。”傅元青又道,“至浦先生灵堂,以寄托陛下哀思。”
    “是,请这边来。”浦柱国说。
    浦府里的陈设与十三年前似乎没有太多的改动,只是浸染了岁月的痕迹。同样有了岁月痕迹的,还有浦柱国及其家人。
    *
    他小时顽劣,父亲傅玮听说浦夫子善育人,便托杨凌雪之父杨继盛的关系,带了束脩前来拜会,是浦柱国接待。
    那会儿的浦柱国还年轻,未曾致仕,笑着迎他们入内。
    父亲说:“小子顽劣,恐浦夫子不收。”
    浦柱国笑道:“我家小子年幼时也这般,后来读了书,便好一些了。瞧你家小公子长得机灵可爱,家父一定喜爱。傅大人不嫌弃,便放在家父处好了。”
    然后浦柱国蹲下摸摸他的头,问他:“介绍个大哥哥给你认识好不好?也好有个玩伴。”
    他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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