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自幼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几位皇兄是不一样的。
    他的眸色与发色比宫中所有人都要浅,年纪虽小,可他的身量却很快地超过了年长他两岁的两位皇兄。就连面部的轮廓,瞧上去都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大相同。
    还有一点不同的就是,在这宫中诸多的皇子公主里,只有他是没有母妃的。也没有哪位妃子,愿意做他的母妃。
    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住在凤栖宫旁的宫苑中,由皇后就近照顾。
    建德帝待他虽及不上赵曦仁和赵曦珏来得好,却也让他同几位皇兄一样读书参政。同他说话时,也从不曾因为自己的眉眼与众不同,就流露出什么不喜的神色来。
    还有他的小皇妹,总是被父皇抱在怀里,却会扭着身子往自己手里塞糕点然后咧着嘴露出一个软绵绵的笑。
    灿烂地一下子便驱散了他心头所有的阴影。
    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一切也都很好。
    可就在他秋猎归来的那一天,在宫中一直对他照顾有嘉的何总管前来拜见。
    他那位在十年前就已经病故的母妃,在宫外等他。
    母妃病故的时候他还小,对于她的相貌早已模糊。可当他走进书房见到她的那一刻,对上那双同自己肖似的眼睛,他就知道,站在他面前的的确是他的生母。
    来自番邦的长公主,胡姬。
    母子二人喜极而泣,就在他质问胡姬为何诈死离宫,将他独自一人留在皇宫之中的时候,胡姬却告诉了他一个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的秘密。
    ——他不是建德帝所生。
    还是太子的建德帝一方面忌惮她番邦公主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出自对太子妃的爱重,鲜少临幸后院的其他妃子。她深闺寂寞,却恰巧在一日去院子赏花时结识了太子府中的一个小管事。
    一来二去,两厢情愿。
    生下赵曦和那年,先帝崩,太子继位,国号建德。登基后的建德帝对生育有子的妃嫔都进行了加封,其中便有胡姬。可胡姬心知纸包不住火,赵曦和并非龙子一事迟早会被戳穿,便同那小管事商议假死偷溜出府。
    可计划还没实施,那管事已被赵昀给处置了。与此同时,长公主赵黛盈还开始怀疑赵曦和的身世,并派人回番邦暗查胡姬在国时的名声。未免暴露伤及孩子,胡姬狠下心肠,于长公主生产那日令其血崩致死,并在此后装病诈死离宫。
    赵曦和从胡姬那儿听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舍身为子毅然牺牲的伟大母亲的故事。
    可这个故事,却颠覆了他的过去,几乎是将他的存在完全抹杀了。
    他痛不欲生,在母亲的复仇和父皇的养育之恩见徘徊不定,为此日渐消瘦。直到那一日,他如游魂一般在御花园闲逛,却听见了女孩儿轻轻的啜泣声。四下寻找之后,才发现他最年幼的小皇妹,正在躲在花丛后轻声哭泣。
    小姑娘小小声地告诉自己,她今日在母后面前扯了四公主的头发,被母后罚了在手心打了五下板子。可她不敢去告诉父皇,因为告诉了父皇,父皇又要去同母后吵架了。她不想看到他们吵架。
    他心烦意乱地哄了半天,小姑娘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就在他松了口气,想要就此离开的时候,小姑娘在自己的小荷包里扒拉的半天,攥了两颗松子糖出来。
    “三哥哥,糯糯不哭了,你也不要难过呀。”
    还吸着鼻子的小姑娘将松子糖塞到自己手里,郑重其事地说道:
    “陈嬷嬷说,糖是甜的,吃了糖,就不会难过了。”
    “三哥哥,你为什么哭呀?你、你别哭呀……你一哭,我、我也想哭!”
    从那一日起,他下定决心,要为了那个位子拼尽全力,只要能让小姑娘再没有躲在花丛里哭泣,他愿就此化身为恶。
    他听了胡姬的安排,用着胡姬这十余年来经商所得的资源与人脉,一步一步地成了刑部里“冷面无私”的三皇子殿下,也终于一点一点地获取了“父皇”的信任。
    为此,哪怕他渐渐发现他的母亲绝非她口中所说那般无辜,哪怕他意识到“胡姬和亲”的目的并不是单纯和亲那么简单,他也能做到视若无睹。
    ……
    “既然早就知道了,就早些告诉阿娘啊,省得阿娘在你面前还要小心翼翼,生怕哪里漏了陷。”面对赵曦和的问题,胡姬却显得很是轻松。她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歪着身子轻轻揉着额角,“你不知道,要装成贤妻良母也是极累人的事。”
    虽然说,不在赵曦和面前的时候,她依然是那位风情万种的胡姬姬夫人。而她绝大多数的时候,都不会亲自现身到赵曦和面前。
    装得如此不走心,赵曦和若是发现不了,想来也当不成这大夏国的君主了。
    “你就不好奇你的生父是谁?”见赵曦和眼皮都没抬一下,胡姬却忽然来了逗弄的兴致,弯着唇角笑道,“他们大夏人都讲究‘天地君亲师’,你总算是半个大夏人,从小接受的都是他们的教育,应当也是有些在意的吧?”
    “在不在意,那个人应当都死了,我又何必多问?”
    没想到他连这件事都猜到了,胡姬不由得眉梢轻挑:“哦?你从何得知?”
    赵曦和抬眼朝她看来,平静道:“因为阿娘从来都是个不留后路的人。”
    胡姬一愣,随即掩着唇瓣低低地笑。
    “你说的不错,那个人在你出生之后就被我亲手处置了。”她眼睑轻抬,笑得娇媚又张扬,“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同建德帝有六七分像的男子,若是被别人瞧见了,岂不是要怀疑起你的来历?也好在我棋高一着,没被赵黛盈捉住马脚,才让我番国十余年的计划没有毁于一旦。”
    许是心有所感,后一句话与其说是说给赵曦和听的,倒更像是她在自言自语。
    赵曦和却听见了她那句近乎呢喃的话:“时至今日,你也该将你不辞千里从番邦远嫁和亲的目的告诉我了。”
    不是疑问,不是命令,而是简单地不能再简单的陈述。
    胡姬又眯了下眼睛,似乎是在评估他的可信程度。不过那仅是短短一瞬,她已开口道:“父汗不辞万里将我嫁过来,只有一个目的。‘惑君媚上,把持朝政。伺机而动,蚕食鲸吞’。”
    因而,她需要让她的儿子成为大夏朝的储君,却不能让她的儿子身上流着大夏朝皇室的血。
    “可你却被背叛了。”
    赵曦和蓦然出声打断了她的回忆,也让她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惊讶,疑惑的话脱口而出:“你如何知晓?”
    “你诈死出宫是在番邦先大汗驾崩,新任大汗继位之后的事。”赵曦和说得平静,“若仅是因为长公主险些戳破你的身份,当时长公主已死,任大理寺卿的谢蕴家中生变无暇处理公务,你大可利用这段时间安顿好一切,不必冒险诈死。”
    胡姬这才抬眼将眼前的这个儿子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心中大震。
    他说的不错,她那位同她虚与委蛇了数年的王弟在继位之后,突然切断了她和国内的通信,甚至撤出了这几年番国布在夏国境内的奸细,为的就是让她在夏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最终屈服于自己。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王弟会蠢钝如斯,为了一己私利,将他们大番国多年谋划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如果她不走,等到她的那位王弟彻底翻脸,将他们的计划交给大夏的皇帝示好,那么她就再无翻身之地。
    于是她走了,走得毫无留恋。
    可她到底还是疏忽了,没想到短短几年的功夫,经过官场历练的赵曦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着自己的突然出现方寸大乱的毛头小子了。
    “你突然提起这些陈年往事,想来不是因为那小丫头要与你疏远一事吧?”胡姬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渐渐褪去,“你想说什么,便直说吧。”
    “大夏朝的君主之位,我还是会去谋取。阿娘想要给番邦大汗的报复,待我登基之后也必然倾力相助,送阿娘回国夺去王位。”赵曦和转动着左手拇指上戴着的翠玉扳指,慢条斯理地说到,“但是,那等瞒着我派人刺杀康乐公主的事,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有杀意渐渐从他眼底漫出:“这大夏朝的江山,是我做主,而不是您这位来自他国的公主。”
    胡姬柳眉蹙了一下,又恍然大悟般地渐渐舒展:“你还是没放弃那个小丫头?”
    赵曦和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向上勾了一下,似是透了些许无可奈何:“既然她不愿后悔,那我自当也是不会后悔的。”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待到赵曦月长大成人,自己应当要为她寻一个怎样的夫婿。然而,从那日在琼林宴,谢蕴当着他的面向建德帝提亲之时,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并不是他挑不出那个适合赵曦月的人,而是由始至终,他都不想将赵曦月交给任何人!
    “殿下,”何总管的声音打断了母子二人的谈话,“翰林院修撰谢蕴谢大人求见,正在花厅等候。”
    赵曦和眸光一闪:“叫他在花厅候着。”
    站在门口的何总管却迟疑着没走。
    “还有何事?”
    “谢大人持着圣上亲赐的金牌,请殿下立即前去相见。”何总管的声音里似乎还带了几分迷茫,似乎是在想不通如谢蕴这等级别的官吏,如何有胆子闯入皇子府之后,还直言要堂堂皇子即刻出去相见的。
    “呵,看来将那小丫头放在心尖尖上疼的,远不止你一人呐。”胡姬眼尾微勾,又恢复了她唇娇眼媚的模样,笑得风凉。
    赵曦和轻哼了一声,一挥衣摆,没有应下胡姬的话,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倒是要看看,小小一个翰林院修撰,凭什么同他要人。
    ……
    因着赵曦月软磨硬泡地非不让他们去接,赵曦珏和谢蕴散了朝便径自去了星移馆,轻车熟路地去了他们常去的雅间,也不着急,点了壶茶只管等赵曦月过来。
    虽说自那日赵曦月和星移馆馆主的不欢而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来过这星移馆。但星移馆里的侍候就是为了伺候他们这帮子王公贵族特意调教出来的,哪怕客人几月不来,他们却依然得急着客人的相貌与喜好,以免冲撞了这些贵客。
    赵曦珏拿起这泡得恰到好处的毛尖,失笑道:“想不到莲姑娘还记得孤喜欢用冷山泉泡茶。”
    正为谢蕴斟茶的莲姑娘闻言便侧脸朝赵曦珏笑道:“馆主吩咐了,咱们星移馆里的贵客哪一位咱们都得罪不得,若是记错了贵客的喜好吃了瓜落,那是谁都救不了咱们的。尤其是像六皇子您这样的贵客,一个侍候不好,那都是杀头的罪过呢。”
    许是因为提到了“杀头”,她颇有些戚戚然地缩了缩脖子。
    赵曦珏眉梢微挑:“孤像是那般心狠手辣的人么?”
    “六殿下自然不是,要不然,奴也不敢在殿下面前放肆了。”那莲姑娘似乎是个爱说笑的性子,对着赵曦珏时还不如对着谢蕴来得拘谨,“不过殿下着实是许久不来了,奴还以为殿下有了旁的好去处,将奴和奴的茶都给忘了呢。”
    赵曦珏喝茶的动作眼见着就顿了一下:“这话当着孤的面说说也就罢了,在康乐公主面前,可不许如此放肆。”他瞟了一眼人虽坐在席位上,视线却时不时地往门口转去的的谢蕴,笑道,“你倒是可以多多同谢大人谈谈心。”
    两道凉飕飕的视线当即转到了他的身上。
    啧。
    莲姑娘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双颊绯红地朝谢蕴觑去,羞怯道:“六殿下净开奴的玩笑。”
    谢蕴眉色冷淡地取了一个新茶碗自行斟了一盏茶,沉静道:“他确是在开玩笑。”
    当真的人是傻子。
    莲姑娘微微一怔,脸上的红晕如潮水般褪去,低着头尴尬不语。
    赵曦珏便瞧了谢蕴一眼:“孤就说你这人无趣,瞧将人莲姑娘吓得。”仿佛是为了给她找个台阶,他又笑道,“你方才说你们馆主要你们记着客人们的喜好,这么说来,你应当是见过姬夫人的?”
    没想到赵曦珏竟能说出姬夫人的名字,莲姑娘讶然道:“是见过,馆中每位侍女进馆,都是要经夫人指点的。”
    “那想必她平日里也时常来馆中了?”
    莲姑娘却轻轻摇了摇头:“夫人极少来馆里,馆中的事务一向都是由大掌柜负责的。”又疑惑道,“六殿下怎地问起姬夫人的事来了?”
    赵曦珏勾了勾嘴角,无奈笑道:“孤这不是在帮你寻个台阶下么?”一副对她的不识趣十分头疼的模样。
    那莲姑娘果然大感愧疚,弯腰连称自己糊涂。
    作壁上观的谢蕴默默别开了眼睛,对六皇子殿下颠倒黑白的功夫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殿下!谢二公子!”青佩的声音随着她疾步跑来的咚咚声及开门声一同响起,下面的话却在她瞧见屋内还坐着一名陌生女子时戛然而止。
    她来得显然很是匆忙,白皙的脸颊红了一片,呼吸急促,好半天都没喘匀。
    “五妹妹又不是第一天在外面闯祸了,瞧你那毛躁的样子,喘过气来了再说话。”赵曦珏笑骂道,侧脸对那莲姑娘温声道,“你先下去吧。”
    “诺。”她自是看得懂眼色的,应声之后便动作麻利地退了出去,丝毫不见犹豫。
    等到门外玄璘示意她已走远的暗号响起,赵曦珏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收起,肃穆道:“五妹妹出什么事了?”
    青佩满目焦急:“公主殿下被三皇子带回皇子府了。”
    “什么?!”赵曦珏目光一厉,下意识地以掌撑地想要起身。可才一用力,便被感到肩头一阵酸痛,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跌坐了回去。
    还没来得及懊恼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伤的事,却听得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金牌借我。”
    随即腰间一紧,再望去时,他挂在腰间的那块建德帝亲赐的金牌已被人“抢”走,而“抢匪”已出了雅间,连个背影都没给他们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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