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明已过,但黎明仍未到来。
    天空中依然点缀着点点繁星。
    一个个火盘自宣室殿延伸出来,道路两侧,一个个黑甲武士持械静立。
    诸侯大臣及官吏随从数千人将这平日里宽敞无比的宣室殿挤得满满当当。
    尤其是,所有人都不是空手来的。
    新年的第一天给皇帝上寿,恭贺,又岂能空手而来?
    汉室在经过五十多年发展后,在给皇帝送贺礼这方面,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定。
    这个规定是抄袭的周礼。
    诸侯执圭,列侯勋臣外戚执壁,皇子王子执皮帛,九卿送羔羊,大夫送雁,其他官僚及陪臣也要送一只野鸡。
    这其中即使是同样执圭,执壁的诸侯列侯勋臣外戚,也要分个三六九等。
    什么级别能用什么样的圭壁,这是有严格规定。
    所谓‘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以禽像六挚,以等诸臣’。
    级别不到,就不能送逾越级别的礼物给皇帝。
    所以,汉室的大朝仪的开端,若是现代人看了,估计会笑喷。
    一个个往日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巨头,捧着一只大雁或者揣着一只羔羊,忐忑不安的齐聚在一起,等候皇帝的到来。
    诸侯王与列侯勋臣们则自双手执着圭壁,低头肃穆。
    至于送野鸡的小吏,则连宣室殿的大门都进不了。
    他们只能在殿外等候。
    在这期间,官员们要小心看好自己的礼物(譬如羊羔啊大雁啊野鸡啊)万一跑掉了,那就是会死人的!
    一个君前失仪的罪名足以让人绝望!
    看着虽然搞笑,但在此时,这却是极为严肃和传统的政治活动。
    新年大朝仪,向皇帝献贺礼上寿,这是群臣和天下对汉天子表示拥护和心甘情愿的臣服的姿态。
    而天子接受群臣贺礼时也要称谢,并且给予献礼的臣子勉励。
    臣贺君,君谢臣,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天子表明自己愿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表态。
    平明刚过,鸡鸣乍响。
    宣室殿的内殿大门就全部打开。
    数十位身穿甲胄的黑衣武士自内殿鱼贯而出,分至天子御阶之前肃立。
    御史大夫晁错身后走出四位御史,手持一卷汉律,站到御阶之下,顿时,整个大殿就噤声了。
    御史执法,谁还敢出声,那就是找死!
    一切准备就绪,刘彻的御撵自宣室殿的内殿使出。
    “警!”丞相周亚夫持璧上前叩拜,他身后的随从立刻拿着装饰品一样的武器加入到刘彻的撵车身后。
    “警!”御史大夫晁错上前叩首,他身后分出数位御史,持着一册册汉律,加入到队伍中。
    “警……”一路上,御撵所过之处,无数臣子上前叩拜,刘彻的队伍也越发庞大起来,当撵车抵达御阶之前时,早有准备的数十位侍中立刻张弓狭矢,站上御阶,分立两侧,虎视群臣。
    这时候,太常窦彭祖适时的来到撵车前,叩首请道:“陛下,吉时以至,请陛下登临!”
    刘彻坐在撵车中,一动不动,微微张口,道:“可!”
    王道立刻大声的传话:“陛下制曰:可!”
    群臣立刻叩首:“恭迎陛下!”
    刘彻从撵车中走下来,没有回头去看宣室殿此时的情况,而是在数十名虎贲卫的精锐甲士簇拥下,沿着御阶向上,一直走到御座之前,刘彻才转过身来,面朝群臣。
    此刻,出现在刘彻眼前的,是一副无比壮丽的景象。
    宣室殿内外,无数的火盘,照耀着群臣,沉默的甲士,分立殿中两侧,数不清的战旗高高飘扬。
    东方的天际隐隐已有曙光出现。
    此刻的刘彻恰好站在了宣室殿的最高点,而宣室殿又是未央宫最高的建筑,未央宫又高于长安城。
    刘彻站在御座前,仿佛登临绝顶的神明一般。
    他微微张开双手,命令道:“诸卿平身!”
    太常窦彭祖立刻道:“皇帝命群臣平身!”
    数千名士官将佐三叩首后,方才起身。然后,以文武分列东西两侧。
    但文武的界限没有那么明显。
    汉室是一个有着****色彩的政权,尤其是在中前期,汉室政权的文武界限并不清晰。
    武官拜为郡守,牧治万民,文官出任将军,受节掌军,远征数千里,都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西边的文官群中不乏现役将军,东边的武将群里,也能看到文官。
    两者区分的界限,仅仅只是该大臣是受制于丞相还是受制于大将军、中尉。
    或者出身列侯还是官宦世家。
    一般来说,前者的优先级高于后者。
    毕竟对****政权来说,军功就是一切,文武都是依靠军功而生存的。
    尤其是汉室至今依然受匈奴威胁,内部也不太平,怎么可能会学周武王,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秣兵历马,积蓄粮草,训练士卒,伺机而动,才是汉室的真实写照!
    刘彻扫视群臣,然后,缓缓坐下来。
    丞相周亚夫于是领着九卿诸臣上前道:“臣等为陛下贺,愿吾皇千秋万岁!”
    刘彻为了今天的大朝仪,已经在东宫排练了十几天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应对。
    只见他站起身来,而周亚夫领着的九卿则刚好拜伏,叩首。
    太常窦彭祖则作为礼官,唱诺道:“皇帝为君等兴!”
    于是,周亚夫带头,领着九卿大臣向刘彻献上贺礼——一块块漂亮的玉璧。
    王道立刻上前去,首先接过周亚夫献上的玉璧。
    刘彻这时候已经再次坐下来,老实说,他心中感觉有一丝丝的不爽——叔孙通那个混蛋!居然设计出这样的繁琐的环节!
    但事实上,这样的环节有助于彰显天子对群臣的掌控能力。
    这也是自春秋战国开始的臣敬君,君敬臣的传统的继承和升华。
    此时的士大夫与文人骚客,也有着一种类似‘皇帝让我爽了,我就帮他做事,皇帝办事不符合哥心意,哥就挂印而去’的心态。
    汉室史书之上,类似天子做的事情让大臣不爽了,大臣撂挑子的例子也有许多。
    而在野的学者就更牛逼了,皇帝再三征辟,也不肯去当官的,一抓一大把。
    所以这个程序实际上传递出的是‘臣忠君,君敬臣’的意思。
    对于这个,刘彻还是清楚的。
    所以,他按照既定的程序,再次起身,对周亚夫道:“朕谨谢丞相贺礼!”
    接下来,是晁错,刘彻照样起身,口称:“谨谢!”
    其他九卿,刘彻虽然依旧要起身,但这次却只需要说一个谢字。
    剩下的大将军、将军、列侯诸侯王子弟的贺礼,刘彻也只需要称谢。
    至于两千石以及郡国的代表,刘彻则需要说一声:“可!”
    意思就是,朕准许你们送礼。
    只有亲自前来长安朝觐的诸侯王以及郡守一级的贵族大臣需要刘彻来说‘谢’。
    整个过程,都有着既定的程序和规矩。
    而刘彻需要亲自出面接受贺礼的,也不过是两千石以上的臣子。
    两千石以下所献的大雁、野鸡一类的礼物,自有太常代收。
    尽管如此,这么一轮程序走下来,就差不多花了大半个时辰。
    此时,天色渐明,太阳从东方升起,照耀整个世界。
    大朝仪正是拉开了序幕。
    刘彻首先要做的,就是群臣排座位。
    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尤其是今天是刘彻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仪,因此尤为重要——这关系到今年一年甚至往后数年的朝中巨头排行以及地位。
    汉室大朝仪中大臣的座次,基本上就等于这个臣子今后在朝中的地位。
    臣子座次先后,大抵就相当于后世的政治局排名。
    譬如太祖高皇帝第一次大朝仪时,相国萧何先坐,于是汉室确立了丞相第一,御史大夫第二的政治排序。
    而太宗孝文皇帝时,将车骑将军排在丞相与御史大夫之后,由此确定了车骑将军在太尉空缺时,总统军务的资格。
    先帝即位,将内史晁错与郎中令周仁排在前列,这才有了晁错当初鼓噪削藩时的声势,晁错才能拉起那么大的阵势。
    毫不夸张的说,大朝仪的臣子的座次,位置以及天子提及该臣的次数,决定了这个臣子及其代表的势力今后能得到多大的权力。
    刘彻目光灼灼,环视群臣,开口道:“丞相劳苦功高,赐座御前!”
    立刻就有宦官抬着蒲团与案几,恭请丞相周亚夫坐到距离刘彻最近的御阶之下。
    周亚夫拜谢一声,立刻前往。
    千万别以为在汉室丞相就一定能排第一位。
    小猪朝那是前世的事情,且不提它。
    太宗孝文皇帝二年,就是在大朝仪上,太宗借着陈平病逝的机会,发动忽然袭击,将丞相周勃的座次给撤掉了,一举击垮元老勋臣势力,实现了大逆转,其后更是立刻以一纸诏书,把周勃赶回封国去种田,彻底掌握了大权。
    丞相即坐,所有人的目光就投射到了御史大夫晁错的身上。
    晁错贵幸,谁都知道,是仰仗的先帝宠信。
    如今,新君已经即位,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况且,故丞相故安候申屠嘉与晁错乃是政敌,而申屠嘉又是天子所敬重的元老。
    单单是天子即位以来,派去申屠嘉府上慰问以及赏赐的使者,就已经多达十几位。
    今日大朝仪,天子更是亲自下诏,特许故安候入殿不趋,赞拜不名,只差剑履及殿,就能赶上当年萧何的待遇了!
    这样一来,当今天子究竟会如何处置御史大夫晁错这个先帝遗老?
    许多人都好奇着。
    就连晁错自己也心中忐忑不安,如同竹篮打水。
    晁错很清楚,当今天子要调整朝野势力,安排自己的心腹亲信,今天,就是最好的日子,借着大朝仪的机会,光明正大的调整朝中的政治排序与势力,甚至给自己人腾位置,这都是其中应有之意。
    老实说,今上即位以来,一直没对朝中下手,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但是,刘彻的目光却越过晁错,看向了站在西侧东乡的元老勋臣们。
    “章武候广国!”刘彻淡淡的道:“身为太皇太后亲胞弟,不以富贵骄人,持本心守序,公忠体国,朕心甚敬,祖宗制度,功必赏,过必罚!”
    刘彻站起身来,道:“章武候接诏!”
    章武候窦广国连忙出列,尽管他是刘彻的舅祖父还是太皇太后的亲胞弟。
    但在天家,没有亲戚,只有上下君臣。
    所以,窦广国立刻跪下来,叩首拜道:“臣广国拜见陛下!”
    “朕命卿为特进元老,准卿每月朔望参与朝会,位列丞相之侧,旁听政务,故安候申屠嘉、曲周候俪寄、弓高候韩颓当、将军栾布皆如令!”刘彻淡淡的道。
    但他的话却如同一个重磅炸弹砸进了朝议大臣之中。
    窦广国,申屠嘉赐命特进元老,这倒没什么。
    给予参与朔望朝会的权力,只是一个荣誉象征罢了。
    汉室的朔望朝会一般不讨论实际问题,只讨论理论,只论国策,其实就是放嘴炮。
    真正的政务是五日一次的小朝会上决定。
    所以,这对窦广国、申屠嘉这样的告老大臣,其实是一种褒奖。
    但紧随这两人之后列出来的却都是实权将军!
    俪寄,从开国至今,就是汉室的战将,弓高候韩颓当一直都是汉室骑兵的指挥官和训练者,将军栾布老而弥坚。
    这三人虽然都已经五十以上,最老的栾布今年甚至七十岁了。
    但,战国时期,尚且有廉颇虽老,尚能食饭的故事。
    如今汉室正是兴盛之际,那个军人愿意离开自己的岗位,放弃自己的权力,去当那个所谓的特进元老?
    发扬风格这种事情,别人去干的话,大家都会喜闻乐见,但轮到自己,嘿嘿……
    一时间,不论俪寄还是韩颓当,或者栾布,脸色都变了。
    但刘彻却催促道:“诸卿接诏罢!”
    杯酒释兵权吗?
    这就是杯酒释兵权!
    强制让俪寄、韩颓当以及栾布卸甲告老,可以让刘彻彻底掌握住枪杆子。
    要知道,这几个人,可都是跟随了周亚夫多年的部下。
    兵权掌握在这些人手里,让刘彻很为难纳!
    晚上睡觉,都有些不太安稳!
    况且,一堆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老是占着汉室最高等级的几个将军位置,让年轻人怎么办?
    老人政治,可是国之大忌!
    当然,打一巴掌,得给一颗甜枣。
    区区特进这种荣誉职位,并不能满足元老勋臣们的胃口,也会让天下人说闲话,说老刘家刻薄寡恩。
    所以,刘彻解释道:“朕将在上林苑立武苑,特进元老,皆为武苑祭酒,自今往后,天下都尉、校尉一级将官,升职之后,需在武苑见习一岁,学习兵法,得特进元老指点,方可赴任!”
    都尉、校尉,是汉室军队中的骨干,天下军队,都是由都尉、校尉为单位组成。
    换句话说,这个武苑,其实就是汉室的黄埔军校,毕业生一毕业就是独当一面的高级将领。
    让特进元老出任武苑祭酒,一方面是安抚这些丢了职位的老人,免得他们心生怨望,也能让天下人说不出二话来。
    更重要的是,借此将这些元老同军队切割开来。
    人亡政息,人走茶凉,只要韩颓当、俪寄等人离开了军队,那他们就再也没办法掌握军队了。
    这军权就彻底到了刘彻手中。
    末了,刘彻补充一句:“朕将亲为武苑山长,武苑祭酒特许随时入宫觐见!”
    有了这么个台阶,加上胳膊怎么也拗不过大腿,被点名的韩颓当、俪寄与栾布不得不跟着窦广国、申屠嘉叩首拜道:“臣等奉诏!”
    不奉诏也不行啊!
    窦广国、申屠嘉是一定会奉诏的。
    他们要是不奉诏,那恐怕立刻就会被丢到廷尉大牢中去。
    汉室的政治斗争,向来就是如此的残酷!
    况且,天子给的补偿也不错……
    这是韩颓当的想法,身为匈奴的降人,韩颓当觉得,自己能混到这么一个结果,真是不错,更何况还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丰富的人脉,值了!
    “这样也好,今后吾就可以安心去编篡英布、彭越用兵之法了……”这是栾布的想法,栾布今年已经七十好几了,即使天子不放话,他也准备乞骸骨告老归乡了——年纪大了,实在撑不住了啊!
    唯一一个不情愿的俪寄,也是没有办法。
    虽然俪寄觉得,自己今年虽然已经年将六十有七。
    但身子骨还是很强壮的,还可以再为天子发光发热个十来二十年。
    然而,俪寄自家人知自家事,当年卖了吕氏后,他就背上背友小人的名号,士林舆论是横竖看他不顺眼,元老勋臣阶级也视他为异类——你能背叛生死兄弟吕碌,难保不会卖了我,跟你还是保持距离吧!
    他能在汉室政坛活跃到今天,靠的就是天家的信任。
    俪寄可还没有傻到自己去破坏掉自己给天子树立起的忠臣孤臣形象。
    刘彻却是叹了口气。
    其实,他本来还想动作更剧烈一些,将所有六十五岁以上的将军们全部强制转入预备役,给年轻人腾出空间,也全面掌握兵权。
    毕竟,未来的战争,与这些老人熟知的战争模式,将完全改变,他们已经不再适应时代的发展潮流了。
    但可惜,那不现实。
    汉室军权,除了太祖高皇帝和吕后外,就没有第三个完全掌握的君主。
    就连小猪打匈奴,一开始也要仰仗列侯勋臣们,等卫青打出来后,才让卫青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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