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就是元德二年的第一次常朝。
    三公九卿俱坐宣室殿之中。
    按照汉室制度,只有三公九卿及享有朝臣身份的官员方能参与常朝。
    所谓的朝臣,一般而言,自然是那些虽然不是九卿主官,但却拥有莫大权柄的官员。
    譬如过去内史衙门下的备盗贼都尉,因其执掌缉捕关中盗匪打击不法豪强,拥有调动军队的权力,所以在汉初常常列席朝会,是朝臣序列中的一员。
    又如最近十来年崛起的给事中、尚书们,因其随侍天子左右,是天子的幕僚团,因此得到了朝臣的身份。
    在汉室,朝臣五日一朝天子,讨论国家政策,官员任免以及地方事务。
    此刻,朝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
    大臣们按照传统,向刘彻简单的汇报了来自天下郡国的奏报。
    丞相周亚夫则与御史大夫晁错、少府岑迈,将今岁上计的情况做了一个简单的说明。
    这些事情,其实刘彻早就已经得到了简报,上计的工作,其实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不过是将来自各郡国的赋税账薄按照种类不同分类好了而已,距离能见到具体的数据和结果还早得很!
    是以,今天其实只是走个过场,让百官知道,上计的进度。
    上报完这些事情后,真正的戏肉就开始了。
    刘彻看向群臣,问道:“卿等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按照他与晁错及周亚夫达成的协议,在刘彻想来,接下来应该就是御史们对宋昌群起而攻之,而周亚夫则会提出盐铁之事。
    可没成想,他话音刚落,大鸿胪公孙昆邪就已经按耐不住,一个箭步,出列拜道:“臣大鸿胪昆邪有奏!”
    刘彻颇感意外,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卿请直言!”
    公孙昆邪俯首拜道:“启禀陛下,臣前日接到匈奴东胡王密信,其欲归义我朝,敢情陛下示下!”
    这个消息顿时就像一颗炸弹投进了原本平静的湖面,荡起无数涟漪。
    就连端坐于御榻上的刘彻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丞相周亚夫更是惊讶得嘴巴里都能塞进一个鸡蛋。
    至于晁错,更是嘴角抽搐,明显没有预料到此事。
    匈奴东胡王,每一个汉室大臣都不会对它陌生。
    甚至,在汉室,匈奴的东胡王的威胁性还在那些骁勇善战,屡次入侵汉室的娄烦、白羊等部族之上。
    究其原因,实在是这个匈奴的东胡王,及其部族核心,在本质上乃是纯正的汉军。
    匈奴的东胡王姓卢。
    它的第一代首领,叫卢绾,既是当年刘邦手下大将,太尉,燕王卢绾!
    卢绾此人,与汉高祖刘邦,相交莫逆,两人,甚至就是发小!
    甚至有传言,卢绾与刘邦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
    因着这一层关系,两人从小到大都是好基友。
    刘邦没钱吃酒了,就去卢绾家里打秋风,卢绾犯罪被官府通缉,刘邦就把他藏了起来。
    乃至于后来,刘邦的长子刘肥出生后,就拜了卢绾为亚父。
    等到刘邦起事,卢绾辅佐左右,始终不离不弃。
    汉室建立后,论功行赏,虽然萧何曹参周勃陈平张良韩信,任何一个人的才能与功劳都能甩卢绾十几条街。
    但是,却没有人比得上卢绾所受的封赏。
    刘邦先以卢绾为太尉,使之成为汉室历史上的首任太尉。
    其后又封卢绾为长安候……
    以长安为封国,等若宣告天下:这是哥的基友,你们谁都别得罪!
    汉五年,燕王臧荼反叛,刘邦统兵将臧荼击败,然后就毫无预兆的借口卢绾有功,封其为燕王,使其成为汉室异姓王之一!
    本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就是个大团圆结局了。
    但奈何,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以人的意志来发展的。
    汉十一年代王陈烯谋反,刘邦再次统兵出征,同时传令自己的好基友卢绾一同进剿。
    陈烯这个人与匈奴关系很深,见势不妙,就派人出使匈奴想当带路党。
    而卢绾见此情况,出于给好基友减压的想法,也派出使者,出使匈奴,在匈奴国内宣扬陈烯已败的消息。
    结果,事情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
    卢绾派出的使者,被陈烯派出去的使者用唇亡齿寒和养寇自重的说法给说服了。
    然后,卢绾自己又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先是在听说自己的手下自作主张与陈烯苟合后大为震怒,直接上书刘邦,请求诛灭那个使者的全族。
    然后,等那个使者回来后,卢绾自己又被自己的手下说服,再次上书刘邦——先前那个事情,兄弟道听途说的,哥哥别放在心里……
    有这么作死的人吗?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刘邦对卢绾是深信不疑,从来没怀疑过卢绾这个好基友会对自己不利。
    但问题的关键是,卢绾在被自己的手下说服后,忽然发现,貌似哥与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刘邦什么德行,哥也是清清楚楚。
    长安的那个宝座,刘邦坐的,哥难道坐不得?
    野心一旦滋生,立刻像瘟疫一样感染了卢绾的全部思维。
    在野心的驱使下,卢绾派人告诉已经出现败亡情况的陈烯,让他赶紧跑去燕国边境,然后引来匈奴人,造成燕、代、匈奴三方混战的局面,迫使刘邦停止对陈烯的攻击。
    可惜,卢绾低估了自己的好基友对叛徒的忍耐。
    即使匈奴人搀和了进来,刘邦也依然毅然决然的进军。
    并最终消灭了陈烯的叛军。
    在战争中刘邦得到了不止一个陈烯的降将口供,这些口供都指向卢绾这个好基友居然也居心叵测这个事实……
    刘邦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无人得知,但刘彻知道的是,刘邦立即下令派出辟阳侯审食其与御史大夫赵尧前往燕国召卢绾前往刘邦军帐谈话。
    卢绾哪里敢去?
    于是装病,装病也就罢了,关键卢绾手下的嘴巴没一个严的。
    被审食其查了个底朝天……
    审食其回报刘邦,加之刘邦派去匈奴的使者也查清楚了卢绾跟匈奴之间勾勾搭搭的事情。
    这还了得?
    汉十二年五月,刘邦下令以舞阳侯樊哙为大将军,统兵二十万,前往燕国攻打卢绾,其后更换上了周勃为将。
    卢绾哪里打得过樊哙,更何况周勃?
    不过三个月,卢绾就被平叛大军打得放弃了燕国,逃出长城。
    刘邦死后,卢绾就彻底的投降了匈奴,被匈奴的冒顿单于封为东胡王,准其依旧拥有带过去的军队、官吏,并且给予了他几万奴隶和大量的牲口。
    而卢绾的部将卫满,则带着在战争中被打散的残兵败将,越过辽东,袭击萁子朝鲜,并在当地建立卫满朝鲜政权。
    从那以后,匈奴得东胡王,汉室过去得燕王,就成了汉室政权最具威胁的敌人。
    历代以来,几乎每次匈奴入侵,向导基本都来自东胡王的部落。
    但是……
    作为皇帝,刘彻即位后,却发现,汉室与卢绾及其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仅仅用暧昧两个字就可以形容了。
    汉十二年,九月,也就是卢绾被周勃击败后,他带着军队,徘徊在长城脚下,派出使者前往刘邦的军帐问候,卢绾居然还告诉他的儿子们,等刘邦病好了以后,他就亲自去长安谢罪……
    是卢绾天真呢,还是这货太过幼稚了?
    或者……
    可惜,刘邦没能撑过汉十三年的冬天。
    所以刘彻的猜测,也就只能是猜测!
    卢绾投降匈奴后,照道理,汉室政权不说把他全家老小全部砍了脑袋,就是贬为庶人、刑徒,流放到蛮荒之地,也是应该的吧?
    结果是——吕后什么都没做,甚至连卢绾在长安的燕王府邸也依旧保留着。
    甚至,刘彻还从皇室密档中发现:吕后时期,卢绾的老婆带着他的几个儿子女儿回到了长安,住进了依旧保留的燕王府邸,受到了吕后的款待和善待。
    可惜,当时吕后已经病重,因此并未留下更多文字记载。
    皇室密档中只说了,吕后死后,诸侯大臣共灭诸吕,迎立代王,代王即位天子,乃礼送卢绾子嗣归国。
    至于卢绾的燕王宅邸——‘乃令依旧如故’。
    接下来皇室密档就变得很有意思了。
    卢绾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东胡王卢它父,跟汉室眉来眼去,互通消息,在实质上,现在汉室埋在匈奴境内最大的眼线和情报来源就是这位匈奴东胡王。
    像前年袁盎所得到的匈奴国内内讧,中行说被匈奴人流放的情报,就是通过这条线传来的。
    更让刘彻感觉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匈奴的东胡王,汉室叛臣的子嗣,居然有数封密信曾经抵达长安。
    换句话说,极有可能……
    “卢绾是双面间谍……”刘彻脑海中划过这样的心思。
    而在前世,两年后,这位匈奴的东胡王一次性的带着他的部族以及周边五个匈奴部落,投奔汉室。
    当时,刘彻听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只感觉云里雾里,甚至重生后,他一度以为,这或许是儒家洗脑的功劳。
    只是如今……
    刘彻看了看跪在殿中的公孙昆邪,眼中说不出的厌恶。
    刘彻终于知道,为何这位大鸿胪,九卿之一,靠着吴楚之乱中立下偌大军功的平曲候何以在两三年内迅速被贬为庶人。
    而且其贬斥的时间刚好就是匈奴五王归义。
    按道理,这是天大的功劳!
    那他为何还是被贬斥了?
    刘彻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了!
    这货是在作死啊!
    卢它父与另外五个匈奴部族首领,以刘彻现在看来,应当是汉室苦心积虑,在匈奴内部埋下的眼线。
    可这货为了自己的前途,却鼓动这些人,甚至故意暴露他们的身份,让他们没法在匈奴潜伏下去,不得不投奔汉室。
    当然,这些家伙,也未必是真的心向汉室,无非两头下注,蛇鼠两端。
    但公孙昆邪这么一搞,却使得汉室从此就失去了对匈奴国内尤其是高层政治动向及其政策走向的情报来源。
    刘彻是很勉强才控制住心中的怒意。
    在他看来,这公孙昆邪,大抵是以为他不过是个乳臭味干的毛头小子,好忽悠,而且,他年轻,未必知道这些内幕,是以就想从中浑水摸鱼,好藉此立下泼天功劳。
    刘彻看向周亚夫,发现周亚夫此刻也是满脸愤怒,眼中冒火,看着公孙昆邪。
    这让刘彻更加确信,前世的匈奴五王归义之事,应当就是公孙昆邪为了一己之私而搞出来的幌子。
    刘彻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导致周亚夫罢相的,不是刘荣那个二货被废,而是匈奴五王归义,周亚夫极力阻止和阻挠。
    当时,就是刘彻也以为周亚夫这头犟驴,大抵是神经质了。
    可如今,刘彻明白,周亚夫为何不惜跟皇帝撕破脸也阻止这件事情了。
    实在是,那五位归义候,留在匈奴比回来对汉室更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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