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揭王挺直了腰杆,对着帐中的其他部族首领道:“我们在金山脚下,与西方的蛮子,日夜交战,为大匈奴立下了赫赫功劳,然而单于庭却从来都不重视我们的贡献和付出,甚至有人讥笑我们,是放羊的羌奴!”
    “本王很不服!本王的部曲更加不服!”
    呼揭王的话音刚落,他身后,那几个亲信大将,立刻就跟着大喊起来:“我们不服,我们不服!”
    羌人,是在河西走廊的山麓和山林里养羊的许多部族的统称。
    匈奴人鄙视和轻视这些部族。
    认为这些家伙既胆小又懦弱,而且极好欺负。
    匈奴人的这个观点,甚至影响到了南边的汉朝。
    在汉朝的官方文献和称呼中,羌人这词汇,就是‘放羊的奴隶’的意思。
    呼揭人当然对此可以不满。
    他们明明是强悍的战士,却被人用一个侮辱性的词汇来称呼。
    若非过去,单于庭的力量实在太强,呼揭人连挑战的勇气也没有。
    他们早就起来反抗了!
    如今,单于庭遇到大麻烦,想要求助呼揭的力量。
    呼揭王当然要趁机提出要求。
    单于庭若是不能满足他和他的部族的要求。
    想要呼揭兵上阵?
    呵呵……
    想要人出力,自然要给好处。
    这个好处,不仅仅要满足物质上的要求,更要给与政治上精神上的提高。
    不然,谁愿意拼命?
    军臣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将脸一板,说道:“本单于向来敬重勇士!呼揭王与呼揭部族的勇士,为我大匈奴看守西方大门,劳苦功高!此战之后,假如呼揭王愿意,本单于愿以南池为呼揭驻屯之牧场,以呼揭王为右贤王!”
    他的话音刚落,呼揭王跟他的手下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
    南池!!!
    整个匈奴帝国也少有的肥美牧场!
    浩瀚的南池,碧波荡漾,丰富的水资源和出产,足以养活二三十万的部众以及百万规模的牲畜群。
    自老上大单于以来,这个风水宝地,就一直被老上大单于的左膀右臂和匈奴帝国的南方之主右贤王的部族霸占。
    对此地垂涎的匈奴部族,不知道有多少。
    如今,这个天大的馅饼,砸到呼揭王和他的部族身上。
    让他们每一个都是血脉偾张,难以自抑!
    南池不仅仅水草丰盛,可以养育无数部众。
    而且,更与汉朝的长城,只有不到数百里的直线距离。
    从南池的南部边缘起兵,骑兵只要一两天就能抵达长城脚下,去富饶的汉朝边境劫掠,贴补家用,抢夺人口。
    前代的右贤王,就是靠着这个办法,不断的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最终甚至能威胁到单于的地位稳固。
    他虽然失败了,但,榜样的力量,激励着其他人,都想要效仿。
    更别说,右贤王这个匈奴四柱的头衔了!
    成为右贤王,就意味着,他这个呼揭王,老上单于的庶子的子孙,能名正言顺的成为挛鞮氏王族承认的宗种,具有单于继承权。
    呼揭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军臣给出的承诺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他跟他的部族,愿意为此冒一切风险!
    他屈膝跪下来,亲吻军臣脚下的土地,说道:“撑犁孤涂,您是天地日月的宠儿,呼揭部族,愿意为您的意志而战!”
    其他呼揭贵族,也都跪下来,说道:“伟大的撑犁孤涂,以先祖和神明的名义起誓:我等永远遵从您的意志!”
    看着呼揭王和他的贵族们。
    军臣在心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明白,自己这是饮鸩止渴。
    但是,他不得不这样做!
    他若不如此做,那么,呼揭这个拥有接近一万精骑的部族,就极有可能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在草原上,拉拢和团结其他部族,尤其是那些实力派的部族,永远是单于庭的主要任务。
    不然,光靠着本部的不到四十万男丁,青壮加起来撑死二三十万的匈奴,怎么可能统御和主宰这数万里无垠草原,让成千上万的部族,俯首称臣,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牲畜、奴隶以及牧场,拱手送到单于庭?
    自古以来,每一个称霸草原的霸主,都会用尽一切手段,拉拢那些可以拉拢的部族,让他们去为自己拼命和流血。
    况且,南池方向和河套地区的部族,也确实需要一个呼揭这样的狠辣的凶残部族来整顿整顿,让他们好好回忆回忆,流血和牺牲,残暴与折磨的滋味。
    然而,看着呼揭王的模样和他那些桀骜不驯的部曲。
    军臣很清楚,将来,等他们壮大起来,发展起来,必然会成为他和他的子孙的噩梦。
    然而,在现在,哪怕明知道这个决定有毒,军臣也只能闭着眼睛喝下去。
    “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军臣在心里想着:“至少,也要重新树立起单于庭的威信,让幕南部族安稳下来!”
    当然,若能解救出包围圈内的被围军队,那就更好了!
    有了楼烦、白羊还有尹稚斜的本部万骑。
    再加上解围成功带来的胜利激励,幕南地区,单于庭的威信依然能维持住。
    而且,尹稚斜的存在,也能平衡呼揭部族带来的压力。
    到那个时候,尹稚斜跟呼揭王狗咬狗。
    作为单于,他就能安枕无忧的看戏。
    只是,在内心深处,军臣对自己和自己的匈奴帝国的未来前途,感到了深深的迷茫。
    原本,他的计划是先西进,征服和消灭月氏,同时从西方劫掠和获得人口、财富,让匈奴帝国更加壮大、强盛。
    草原上的部族,只要带头的霸主,能带着他们一起发财,一起抢掠。
    那就永远不会有二心。
    人口、牲畜和财富,能填满所有野心家那颗不安分的心脏。
    也能让所有部族,都跟随单于庭的意志而行动。
    然后,西进的道路,充满了荆棘。
    先是乌孙背叛,然后,为了讨伐和消灭乌孙,匈奴主力在西域与乌孙人大战两三个月,将西进的时间,拖延了一年。
    虽然结果是匈奴大获全胜,乌孙灰飞烟灭。
    靠着吞吃和瓜分乌孙的奴隶、牲畜以及财富,他这个单于的威信大大增强,下面的部族也安分了下来,就连尹稚斜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有先祖和神明庇佑的单于!
    然而,一个决定失误和判断错误,导致尹稚斜和折兰、楼烦、白羊三个主力部族,被汉朝人包围。
    折兰人甚至已经被吃掉了。
    于是,原本只是敲打和警告,顺便震慑汉朝皇帝的一个军事行动,变成了足以动摇他的单于位置以及匈奴霸主地位的巨大战略错误。
    哪怕,他如愿救出了被围的尹稚斜主力。
    但,折兰部族的败亡,却依然能让匈奴帝国的霸业基础被动摇。
    更可怕的是……
    军臣现在已经再也没办法坚定西进的政策了。
    因为,假如西进,那幕南还要不要?河套、河西、阴山、祁连山甚至祖宗和神明的祭祀之地龙城以及匈奴帝国最神圣的胭脂山和皋兰山,都可能被汉军肆虐。
    但倘若不西进,去西方征服和抢掠。
    而是留在东方,留在幕南,跟汉军在长城脚下对峙。
    历史和事实证明,这是没有前途(钱途)的蠢事!
    旁的不说,十几万骑兵,跟几十万汉军,沿着长城防线,大眼瞪小眼,相互吓唬对方。
    哪怕不打仗,每天,要吃掉的草料、肉干和奶酪,就足以让单于庭吃不消。
    要是对峙个一两年,幕北跟西域就可能要出大问题了。
    自古以来,大草原上,你放弃的牧场和地盘,马上就会有新的势力,迅速占领和填补空白。
    更重要的是——在长城脚下对峙,对匈奴毫无益处。
    这有好处的事情,人人都会抢着做。
    哪怕掉脑袋!
    而没有好处的事情,却没有人愿意干。
    倘若还要往这里面倒贴,那除非疯了或者想找死,不然,没有一个部族会这么做。
    军臣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如今的情况,很明了了。
    随着汉朝崛起,马邑之战的结果,更清楚的告诉了军臣——汉朝在骑兵规模和战斗力上,已经追上了匈奴。
    于是,匈奴帝国赖以为制霸世界的双头鹰政策,顿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原本东西兼顾,两头通吃。
    现在却变成了要幕南还是幕北的选择题。
    重心南移,西域跟幕北就可能出乱子。
    西进,虽然看上去很美,但,面对崛起的汉朝,军臣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西进,主力西移,那么,汉朝的骑兵,绝对很有兴趣,去他家的祖坟那边看看,挖开冒顿和老上两位大单于甚至是匈奴祖先们的坟墓,将他们的尸骨,在太阳下暴晒。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
    西进的匈奴军队是回头去跟汉朝拼命呢?还是继续西进?
    匈奴帝国的威严和尊严,更将被人踩到泥浆之中!
    这种看上去无论怎么选,都是错误的悖论,让军臣有些无所适从。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
    “要不要去把中行说叫回来?”军臣甚至都考虑,去北海,将那个被流放到冰天雪地里跟丁零人为伍的中行说召回单于庭了。
    但,这个念头只在军臣脑海里出现了片刻,就被他否决了!
    开什么玩笑?
    召回中行说?
    岂非告诉其他人——本单于五年前冤杀了右贤王?
    这等于自杀!
    军臣虽然从未被人传授过政治教育,但从小耳闻目濡的一切,让他深深的清楚,在这个问题上,他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然,那些跟着他清洗右贤王的贵族和亲信心腹以及右贤王的余孽们,心里面都会不痛快,甚至对他充满了怨恨!
    这个事情,除了让那些他的敌人,欢呼雀跃外,没有人有好处!
    这种两头不讨好,两头得罪人的蠢事。
    军臣觉得,除非自己疯了,不然绝对不会这样做!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军臣忽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更诡异的悖论之中——假如他将主力南移,那么,等于推翻他过去五年做出来的西进策略的正确性。
    一个不再正确的单于,会有什么下场?
    军臣对此很清楚。
    头曼单于怎么死的,他也会怎么死!
    所以,他必须西进,用西进的胜利和成果,来向国内的部族和势力证明,他的正确性和伟大。
    但,假如西进,汉朝可能会来找他的菊花的麻烦。
    在过去,军臣西进的战略的基础,是建立在汉朝不可能出塞的前提下。
    但如今,汉朝用马邑之战的结果,告诉所有匈奴人——哥不能出塞?哦呵呵,你要不要试试看?
    所以,现在,匈奴帝国西进的战略的决定基础,已经不复存在。
    哪怕是他力排众议,决定西进。
    幕南的部族和挛鞮氏还有四大氏族会答应吗?
    他们会眼睁睁的看着龙城、碲林,胭脂山、皋兰山、阴山、河套这些匈奴帝国的命脉和祖宗神明的道场,被汉朝占领而无动于衷?
    到那个时候,他若不能说服四大氏族和挛鞮氏的本部贵族。
    根本不需要别人发动政变,他的卫兵和侍从官都可能在某个夜晚,偷偷的拿根绳子将他勒死。
    可若是不能西进,却也是慢性死亡。
    一个无法带领部族和其他部落,一起抢掠人口和财富,获得新的胜利和疆土的单于,能坐得稳单于的宝座?
    军臣的理智告诉他,他确实需要一个跟中行说给老上单于出谋划策那样的智囊,来为他参谋。
    可惜,匈奴帝国,别的不缺,却永远缺能从战略高度思考问题的人才。
    老上单于能得到中行说,那简直是万中无一的运气。
    “或许本单于应该重用那些汉朝的降臣……”军臣在心里想着。
    但他却不敢这么做。
    假如他重用那些降臣,就必然会引起四大氏族和其他人的不满。
    当年右贤王为什么该死?
    因为他重用那些汉朝降人,而这些降人挤压了匈奴贵族的地位和特权。
    这直接导致了许多的贵族和实力派大为不满。
    军臣才能得以依靠这些人的帮助,将当时威望和实力远在他之上的亲叔叔送进地狱中。
    若他学习右贤王,那岂非是会跟右贤王一样,得罪这些人?
    军臣一时间陷入了无比的纠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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