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想了想,看向站在一侧的汲黯,说道:“汲爱卿,朕记得,朕还在潜邸之时,就与卿等说过了吧……”
    “祸患的影子,已经出现了征兆!”
    “臣记得……”汲黯怎么会忘记呢?
    实际上,所有当时在场的人,都没有忘记,当时的殿下,现在的天子所描绘的那个可怕的未来。
    天气将越来越冷,降雨将越来越少。
    许多浩瀚的大泽将要干涸,许多地方的地理和地貌都将改变。
    当时,大家都是年轻人。
    意气风发,热血沸腾。
    纷纷矢志要让天下人渡过那个可怕的危机。
    而最近几年,掌权后,汲黯从天下公文和各地报告的奏疏也闻到了灾难的脚步正在靠近的声音。
    当今即位四年以来,区域性的灾害(至少涉及一个郡)发生了十几起,甚至就连波及数郡的灾害,也发生了四五起。
    有地震,有洪水,有旱灾,也有雪灾。
    更可怕的是,竹书描绘的那个幽历之间的可怕景象的前兆也出现了。
    在短短五年内,衡山国遭遇三次特大冰雹袭击。
    去年发生的一次冰雹灾害,从天而降的冰雹,长达一尺八寸,连房屋都被砸坏,甚至有百姓被冰雹砸死。
    而大河的水位,连续三年,出现了非常不稳定的波动。
    这是上游降雨减少的明显信号。
    所以,当初的潜邸大臣们,一旦外放,都是拼了命的在修水利。
    张汤在丰县就修了一条百里的渠道,还凿了水井三十座,作为灌溉。
    他去了南阳赴任,到任后,听说首先搞的也是水利。
    其他人也多半是如此。
    以至于,民间有歌谣:天子喜渠道,百官皆大兴,今日龙首渠,明日褒斜道,后日再凿昆明池。
    “除了尽地力之教,大修水利和渠道外,这也是一条避祸之路!”刘彻指着那些工坊道:“至少,这些工坊可以养活人!”
    乱世之中,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手工业和工坊,确实是一个可以吸收多余人口并将他们养活的道路。
    旁的不说,去看看现在汉室的政府报告和档案吧。
    少府有着数十万的成员,其中有至少三分之一,是不事劳作,专门负责生产和制造的工匠,还有三分之一是被看做消耗品的刑徒和更下贱的城旦司空。
    而天下的工商业如此兴盛。
    保守估计,现在的汉室,依靠工坊和做买卖为生存条件的人,起码是一百万!
    这还不算寄生在这条链子上的游侠、地痞、无赖。
    若是一个纯粹的农业社会,这么多人口,脱离生产,不事劳作,早就出大问题了。
    但汉室,却早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农业社会了。
    天下人口土地不断增殖,土地产量也不断提高。
    尤其是冬小麦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
    高产的冬小麦,仅凭产量,就已经足以压倒粟米和高粱了。
    现在,关中之所以还维持着粟米的种植面积优势,不过是惯性使然。
    老百姓们不种粟米心就不踏实。
    但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多久。
    随着捕鲸业规模不断扩大,鲸鱼骨粉足以满足关中甚至大关中的肥料需求时。
    粟米沦为配角的日子,就已经指日可待。
    关中既下,天下唯有景从。
    而南方的水稻,则在引进了数种南越的高产稻种后,产量也会越来越高。
    所以,在这样的局面下,汉室已经具备,再让一百万人,加入到工商业行列之中的资本。
    治大国如烹小鲜。
    刘彻一直是在有条不紊的根据着实际情况来调整策略。
    不过……
    还有一个问题,一个只会在中国出现和产生的问题,需要刘彻来解决。
    刘彻将视线投向这些工坊中的工人。
    他们流着的汗水和挥舞的双臂,以及满是戾气和怨恨的眼神,让刘彻有些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这可是中国的百姓,中国的人民啊!
    他们曾经掀翻了无数的暴政,将无数的君王和统治者送进地狱。
    哪怕是在远古时期,他们也用脚投票,干掉了那些不符合他们心意的首领。
    远的不说,驱逐厉王的国人暴动,就足以让任何人清醒。
    而春秋史册上,被国人放逐和杀死的君王的名字加起来,足够能写满一本书了。
    更何况,还有陈胜吴广这个更加鲜明的榜样。
    帝王将相?
    算个p啊!
    谁让他们不爽了,他们必然也会让谁不爽!
    而工坊和未来的工厂这样的密集型的生产方式,无疑会给百姓们的暴动和起义,提供最佳温床。
    所以,刘彻才说,这些商贾是在作死!
    陈胜吴广,靠着八百人,揭竿而起,干死了不可一世的秦帝国,让横扫和吊打了世界的秦王朝轰然倒塌。
    秦王子婴跟其他秦国公室贵族被项羽像狗一样的杀死。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连刘彻这个皇帝都要瑟瑟发抖,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这帮商贾凭什么以为他们能这样剥削而不会被人砍掉脑袋,拿回去当球踢?
    要知道,这可是西汉啊!
    公羊派鼓吹的大复仇主义盛行的西汉。
    你抽我一巴掌,我肯定回抽的西汉。
    君子报仇,一万年都不晚的西汉!
    真以为百姓是彘狗,会任由他们****和剥削?
    刘彻已然看到一出悲剧在上演。
    “连剥削都不会的渣渣们!”刘彻在心里冷然笑着。
    ……………………………………
    这个时候,各个工坊,也注意到不对劲了。
    一个贵族带着几十个随从,在他们的家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就是傻瓜也知道有问题了。
    更别提,那个贵族的随从们对自己的主子的态度,已然是恭谦到了极点。
    而这些随从……
    让很多人都觉得很眼熟。
    “那边那位,仿佛是兰台的尚书……”某个工坊里,一个管事的监工悄悄的对自己的上司说道。
    “东家,不得了了!您看,那边那位像不像李侍中?”另外一个工坊里也有人悄悄的议论。
    大家都是长安人,甚至是出入贵戚的大贾家族的子弟。
    哪能不记住几位贵人的样貌呢?
    好在,能被派来这里的,也不过是各个家族的庶子和旁支们。
    还是那句话——君子远庖厨。
    自诩君子的豪强大家族们,虽然生意要做,钱要赚,但x也要装。
    很少会有嫡系家的公子哥,愿意来这里。
    家族也不会允许他们来这里。
    哪怕是商贾出身的田氏也是如此。
    大家都在忙着洗白,准备考举做官,不会也不可能来这些地方。
    这也算是君子远庖厨思想的另外一个体现。
    只要看不到,那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如同齐宣王一般。
    但,仅仅是这样,也足够让人惊讶了。
    兰台的尚书和五官中郎将衙门下的侍中,向来就是拱卫着皇室的两支力量。
    现在,这两类人跟孙子一样,簇拥着一位贵族。
    这位贵族的身份,恐怕与皇室的关系,不能用紧密来形容了。
    只能说——他就是皇室的一员了,而且至少也是当今天子极为亲密的几位手足之一,甚至可能是天子本人驾临。
    许多人一下子就慌了神。
    哪怕是最愚笨的那个人也清楚,此地是绝对不能被上面知道的。、
    一旦被捅到了天子面前,一切休矣!
    最好的下场,也是掉脑袋。
    而就在此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庞大的骑兵。
    马蹄声连大地都被震动。
    许多的工坊,听到这个声响,顿时就傻了眼了。
    …………………………………………………………
    刘彻在军队到来之时,就悄然带着侍从们离开了。
    此地的事情,他已经不再准备亲自插手了。
    此地的事情,必须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只要不让人知道,并且看到。
    那么,同样,按照‘君子远庖厨’的理论来理解,朝臣和士大夫们也可以当做没有这个事情。
    “剧孟,你带人将所有工坊全部查封,所有工人立即遣散回家,所有主事之人,一并收押,羁押至安陵监狱……”刘彻乘上马车对着剧孟吩咐。
    安陵,是惠帝的陵寝。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安陵是历代汉室天子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帝王陵寝群。
    当初,惠帝下葬后,整个安陵,就像一个城市一样,甚至曾经有数万人在那里生活。
    但然并卵。
    惠帝死后,历经诸吕之乱,惠帝的血脉彻底断绝。
    现在,安陵冷清的就像鬼城。
    除了汉室出于颜面考虑委派的守陵官吏和护陵军队外,当地基本没有别的活人了。
    将这些主事者,羁押至安陵,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影响。
    “再命人去给朕传召田氏、安陵氏、孟氏、杨氏、邴氏、师氏等诸家主至馆陶府邸!”刘彻接着下令“朕将于今晚微服至馆陶府邸,听听他们到底有什么解释?”
    工商业要发展?
    可以!
    但必须照着刘彻的节拍和节奏来。
    不听话的,直接可以踢出去!
    当然了,听话的人,是有糖吃的!
    至少,刘彻打算好好教育教育他们!
    有他们这样剥削的吗?
    一点大局观也没有,完全就是赶着在作死!
    要不是今天刘彻兴致来了,发现了他们在作死。
    恐怕再过个一年半载,等这里的规模越来越大,再也遮掩不住的时候。
    只需要一个火星子,甚至是某个人嘴巴一漏。
    他们全部都要挂起来吊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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