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德六年冬十月乙未(初四),河阴东南,汉军营盘。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
    北风呼啸着越过山岗,吹起了草原上的尘土和落叶。
    在棘南一侧的沙丘带,甚至出现了沙尘暴。
    沙子、石头混合着冰雪,扑打在了汉军的营寨上,发出阵阵怪异的声音。
    现在,这个汉军的营盘,已经跟昨天,完全不同了。
    汉军大营,背对着冰封的大河,河面上,搭建起了十几条大小不一的浮桥。
    浮桥之上一车车物资,不断的运过大河。
    送来了汉军亟需的箭矢和弩机的零件。
    汉军是用箭的大户。
    两年前,一场马邑之战,消耗箭矢多达百万!
    基本上,每次作战,都必然是先由弓弩覆盖开始。
    郅都站在河畔,目送着昨日作战时负伤的三十多名汉军伤兵以及二十多位战死的同袍的遗体离开自己的视线。
    自马邑之战后,汉军就重视对伤兵的照顾,以及战死同袍的哀悼和抚恤事宜。
    车骑将军义纵甚至曾经亲自给一位战死的士卒的抚恤事宜打官司。
    这个官司直接打到了天子面前,成功的为那个士卒争取到了应有的待遇,更将几个官员赶回家去种田了。
    由是义纵受到了汉军上下的尊重。
    同时,也树立起了一个标杆,并且重新定义了‘爱兵如子’这个词汇。
    在今天,想要统兵为将,就不得不尽量向义纵看齐。
    不然,丘八大爷们要是发起脾气来,哪怕是将主,日子也不会好过。
    更别想将士们会为你做事了。
    没半夜摸进你的营房里把你咔嚓了,已经很给面子了。
    送走伤兵以及战死者的遗体,郅都收起脸上的肃穆神色,带着将官们走上现在汉军营盘的前线。
    经过昨天整整一个下午以及今天早上的努力。
    汉军主力不仅仅成功的抵达了此地,而且,随行的隧营士兵,还给汉军来了一个惊喜。
    譬如现在出现在郅都眼前的那些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陷马壕。
    这些陷马壕足足有七八条之多,将汉军最脆弱的几个地方完全遮蔽住了。
    更妙的是,陷马壕里挖出来的泥土,还被这些隧营的士兵挑来汉军营盘,现在,已经建起了几堵简单的围墙。
    “隧营果然好用!”郅都看着这个场景,抚掌大赞。
    以前汉军基本上都不重视隧队的作用,将他们看成了打杂的酱油众以及待罪的囚徒,随意驱使和****,甚至,从不给他们半分颜色。
    但现在,隧营却用着事实,赢得了郅都所部上下的尊重!
    他们营作各种工事和建造防御的本事,确实是远远超出了郅都的想象。
    这才一个上午不到的时间呢!
    隧营的工兵,就已经为汉军建立起一个简单但立体的防御系统。
    匈奴骑兵再想像昨天那样简单的接近汉军营寨,基本上跟做梦没有区别了!
    现在,他们想靠近汉军营寨,不先死伤几百人,连汉军的墙角都休想摸到!
    若再给他们几天时间,郅都相信,他们应该可以在此建立健全一个标准的汉军野战营寨。
    当然,靠防守,靠防御,是不可能胜利的。
    在战争中,被动防守的那一方是最蠢的!
    旁的不说,倘若郅都所部就打算龟缩在这个防御工事内。
    那么匈奴人就要笑死了。
    他们完全不理会郅都所部,先去将汉军的补给路线和退路堵死。
    而只有保持进攻状态,不断的出击,才能让匈奴人不敢将主力投入到封锁中去。
    另外,进攻,也是为了防御的需要!
    汉军,现在控制的地盘太小了。
    一万多军队,拥挤在一个方圆十几里的地区,热闹是热闹了,但却也让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很多事情,自然也就无法动手去做了。
    所以,郅都很清楚,他必须在立足防守的同时,极力去扩张自己的控制区域。
    无法击败对面的匈奴骑兵,这是肯定的!
    但从匈奴人嘴里抢几块肉来吃,却也是必须的!
    拿着千里镜,郅都远眺西北一侧。
    哪里,曾经是一个树林,周围有几个天然的水塘。
    但可惜,现在被匈奴人付之一炬,树林的废墟现在都还在冒着青烟呢!
    郅都仔细观察这个地方,悄悄的心里盘算着占据当地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和准备。
    那个地方,郅都昨天刚刚抵达河阴这一侧时,就已经注意到了。
    现在,更是被他认定,是必须占领的地方。
    原因很简单,那树林前方有一道微微起伏的小山丘可以作为屏障,同时,占据了当地,还可以保护汉军的补给线。
    至少可以起到掩护的作用——假如匈奴人要派兵阻截汉军从增山关而来的补给车队,那么,他们能选择的出兵方向,就那么几个。
    而在那几个出兵道路中,从西北侧绕过古老的山峦,出峡谷是最方便的。
    另外占据该地后,汉军就可以大大扩张自己的活动区域。
    虽然不可能跟匈奴人比,但至少,也拥有了战略活动的空间,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无论做什么举动,都在匈奴的监视之下。
    但是……
    郅都心里还是有疑虑的。
    当地如此重要,匈奴人不可能不知道。
    对于匈奴人,郅都有过研究,他很清楚,这些草原上的引弓之民,虽然没有文化,语言粗鲁,举止放荡。
    但是,他们生于马背,死于马背。
    他们行走在戈壁和大漠之中,穿越草原,南来北往。
    对地理的认知和对地势的敏感,非常强烈。
    忠勇军中就不乏有着类似的例子——明明大字不识一个,却能清楚的带着同袍,翻阅山峦,沿着小道,突入一个关键的节点。
    一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十之八九,是茫然无知。
    但偏偏,他们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所以,郅都怀疑,当地是一个陷阱。
    一个针对汉军的死亡陷阱!
    说不定,对面的匈奴主帅,正在等着自己下令攻略该地。
    毕竟,这草原上,唱主角的是骑兵。
    而骑兵,天生是闪击战和快速突进的军种。
    而且,匈奴人的马术和骑术,是汉军望尘莫及的。
    他们完全有可能在汉军前往当地时,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抓住汉军立足不稳,兵力薄弱的劣势,一举吃掉那支部队。
    看着千里镜里的那个地区的地理和地貌。
    郅都吞了吞口水。
    “吾要想个办法,试探一二……”郅都在心里盘算着,然后,他将千里镜的镜筒微微向西南移动,看着出现在视线里的匈奴大纛和起伏的穹庐,郅都摸了摸下巴,露出了笑容:“有了!”
    这个时候,汉军的中军营帐上空,升起了一面高高飘扬的主将旗。
    旗帜之上,一个大大的郅字格外的显眼,除此之外,军旗上的节牦也足以证明,郅都的身份。
    郅都回头看着这面升起的将旗,将千里镜收起来,对左右道:“这下子,匈奴人要发疯了!”
    不过呢……
    郅都希望他们越疯狂越好!
    郅都可不希望自己遇到一个理智的匈奴主帅。
    那样就太无趣了!
    “让弓弩兵准备作战!”郅都命令道:“匈奴人估计要来了!”
    “诺!”
    ………………………………………………
    呼衍当屠没有千里镜,自然就很难观察到汉军营寨的详情。
    他只能立在一个山坡上,远远的眺望远方的汉军营寨。
    “卢候王,你的万骑可已经出发了?”呼衍当屠问着他身旁的那个卢候王。
    “回禀左大将,奴才的万骑,今天一早就已经绕下山峦了……”卢候王小心翼翼的答道。
    “很好!”呼衍当屠搓了搓手,将视线投注到了在他的斜对面的一个树林旁边,他掸了掸帽檐上的灰尘,问道:“休屠王和浑邪王的万骑到哪里了?”
    “回禀主人,浑邪王与休屠王的万骑,大约后天就可以抵达!”一个亲信报告道。
    浑邪与休屠的本部是在河西走廊的附近活跃的。
    他们要来到河阴,需要穿过阴山,讲道理的话,这个速度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但呼衍当屠却很不满,他冷哼一声,道:“派人去告诉休屠王和浑邪王,假如明天这个时候,他们的万骑还没有来到我面前,那他们就不用来了!”
    匈奴人没有法律,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罪名。
    所以,在匈奴语言的体系下‘不需要’和‘不用’,其实就是死罪的代名词。
    不需要的东西,会被丢弃,没用的部族,会被瓜分。
    而对呼衍当屠来说,浑邪部族和休屠部族,已经很接近‘不需要’了。
    假如,他们再不能表现出自己的价值的话,那么,呼衍当屠并不介意让这两个部族换一个首领。
    甚至不排除,让他们彻底消失的可能性!
    匈奴帝国,不养废物和没用的奴才。
    在匈奴的文化中,即使是奴隶,也必须‘有用’。
    不然的话,主人为何要养你?
    尤其是现在,呼衍当屠正需要大量的合格的炮灰去填汉朝的壕沟,去跟汉朝人换命!
    反正,草原上别的什么东西或许很珍贵。
    但是……
    人命最廉价!
    尤其是那些附庸霸主的部族的人命,简直廉价到了不如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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