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衍山的盛夏,翠绿葱葱,茂密的原始森林由北向南,延伸数百里。
    草木之中,禽兽无数。
    这里,是匈奴人的老巢。
    最后的堡垒,与最后的王庭所在。
    象征着孪鞮氏的龙旗,插满了山峦。
    一位位萨满祭司头戴奇形怪状的头饰,挥舞着人骨制成的法器,嘴里念念有词,烟雾萦绕之间,似有鬼神起舞。
    如今,正是五月,匈奴碲林大会如期举行。
    在老上单于和军臣时代,匈奴帝国就已经确立了每年夏五月,大会龙城,秋八月大会碲林的传统。
    龙城大会,用以祭祖、宣布战和,而碲林大会则是部落联盟会议,用以分赃。
    然而燕蓟之战后,匈奴被迫放弃幕南,连龙城都丢了。
    冒顿单于与老上单于的陵墓都丢给了汉人。
    匈奴人再没脸举行碲林大会,也没有脸面再去祭祀先祖。
    句犁湖于是宣布,在没有收复龙城以前,不再举行龙城大会,转而将碲林大会与龙城大会合并,都放在夏五月。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夏五月这个时间点,将左右当前北匈奴的战略。
    因为,倘若汉朝西征或者北伐,一定会选择在夏五月之前动手。
    原因很简单,过了这个点,出塞远征的汉军,就可能要在幕北或者西域的暴风雪之中迎来新年了。
    汉军要攻击北匈奴的西域或者幕北,有且只能在春天开始准备,夏季动手,如此才能赶在幕北大雪降临前撤兵。
    不然,狂暴的大自然,会夺走所有汉军士兵的生命——即便不能也足以让汉朝重兵,在暴雪之中陷入绝望。
    托西征大胜,劫掠无数的福。
    今年的碲林大会,开的有声有色。
    匈奴人将他们在幕南丢失的祭祖金人和各种冥器重新铸造了出来。
    他们用白狼皮与白虎皮,妆点这些金人。
    数百名在西方俘获的敌对贵族,已经被捆绑起来,准备献祭给天神与先祖,用敌人的血来唤醒这些沉睡的意志,以指引匈奴人的未来。
    磕了逍遥散的萨满祭司们,更是手舞足蹈,莫名所以,以为自己已经能够与鬼神沟通了。
    阳罔行走在这姑衍山之上。
    凝视着山峦上下的簇拥在一起的无数人头。
    他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次碲林大会,在他的献策和鼓励下,句犁湖和狐鹿涉决定召集西域诸国国王来会。
    这是匈奴历史第一次,也是他计谋的重要一步。
    不过……
    阳罔这些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
    他遇到麻烦了……
    他现在回过头,就能看到自己的麻烦——一个浑身棕黑色,低眉顺目,对谁都是满脸恰媚的一个异邦人。
    一个据说来自身毒的奴隶。
    一个可怕的家伙!
    “哲别王大人……”身后传来这个家伙半生不熟的匈奴话。
    阳罔连头都懒得回,目视前方,淡淡的说道:“什么事情?”
    这个家伙却是根本不在意阳罔的态度,一脸的恭维,几乎都快要跪下来舔阳罔的脚趾头了。
    他恭恭敬敬的拜道:“哲别王大人似乎对奴才有所偏见?”
    “哼!”阳罔一脸嫌弃的将脸转向另一侧,淡淡的道:“折合马,你这个低贱的奴隶……本王岂止是对你有偏见?若有可能,本王甚至要杀了你!”
    “哲别王大人说笑了……”这个黑黝黝的家伙低着头,露出那口发黑的牙齿,道:“奴才是单于的奴才,也是哲别王的奴才,主人要奴才去死,并不需要主人动手,只要哲别王对单于说:折合马这个奴才应该死,那奴才就立刻去死……”
    “呵呵……”阳罔冷笑两声,转身离开。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与这个来自身毒的奴才之间的分歧,已经不仅仅是理念或者政见的关系了。
    此人,就是他阳罔使命和目标的最大障碍!
    因为他——一个据说是来自身毒号为孔雀王国的宫廷太监,这个自称为折合马的家伙,最近地位如坐火箭一样,在匈奴国内不断上升。
    如今,已经成为了句犁湖的左膀右臂,地位如同过去的大汉奸中行说。
    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
    关键是,这个身毒的奴才,向句犁湖和所有匈奴贵族提出一个可怕的制度。
    种姓!
    人分五级,出生就决定高低贵贱!
    而且还限定了某一个阶级的人,只能从事固定的行业。
    这个制度被这折合马一拿出来,立刻受到了匈奴贵族和萨满祭司们的热烈欢迎和支持。
    就连句犁湖和狐鹿涉,也颇为心动。
    按照此人的设计,匈奴今后将划分为五个不同的阶级。
    地位最高的是执掌宗教的萨满祭司们,其次是贵族,再次是负责作战的战士,接着就是各部族的牧民们,地位最低的是奴隶。
    虽然以前的匈奴帝国的制度与此也差不多。
    只不过过去是贵族们骑在萨满祭司头上而已。
    但,此人提出的这个设计,却是永久性固化的。
    萨满祭司永远是萨满祭司,贵族首领永远是贵族首领,战士也永远是战士,奴隶永远是奴隶。
    若汉室无意幕北和西域,阳罔也就随他去了。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天子一定会西征。
    这西域诸国与幕北各部,早晚是汉家的盘中餐。
    这个时候,跳出来一个身毒太监,从身毒之土,搬来了一套莫名其妙的所谓‘瓦尔那’制度,就要打断整个西域和幕北的汉化过程。
    并且将这个过程扭转为一个完全迥异有别于中国的制度与社会?
    “我必杀汝!”阳罔在心里想着。
    但,阳罔很清楚,要杀折合马,他不能动手。
    只能是句犁湖和狐鹿涉动手。
    不然的话,杀了折合马还有白合马、黑合马冒出来。
    只有匈奴人自己动手杀了他,才能断绝日后再出现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
    最好的情况,是狐鹿涉动手杀此人。
    狐鹿涉杀折合马的好处就在于,至少可以让句犁湖与狐鹿涉之间紧密的联系和信任出现裂痕。
    这样想着,阳罔就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让狐鹿涉对此人产生厌恶,进而出现杀意了。
    “对了,我或许可以这样……”阳罔看着山峦之间行走的匈奴武士,忽然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但这个想法还不完善,他得仔细琢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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