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的最后几日,一个消息从远方传来——西匈奴使者奉于单单于之命,朝觐长安。
    消息传开,天下震惊。
    就连刘彻都差点有些踉跄,不敢相信。
    西匈奴小政权,虽然在汉与北匈奴眼里,都只是一个割据政权。
    北匈奴公开宣称:合黎山之伪单于乃是为逆贼且渠且雕难挟持之故单于子所立。
    他们甚至还派人给汉室传话,来了一封文绉绉的国书,扯了一堆的忠孝礼义,话里话外,都是希望汉室不要承认西匈奴,更不要与之有任何官方接触。
    就差没有明着对汉室说:只要汉不承认西匈奴,那么他们连幕南地区都可以合法的割让给汉家。
    很显然,对于北匈奴而言,西匈奴的存在比汉室更可恨!
    他们宁愿与汉媾和,也要消灭西匈奴!
    这倒也符合多数肉食者的本能。
    攘外必先安内。
    不过,也算这且渠且雕难运气或者说识相。
    当初,匈奴分裂且渠且雕难在河西走廊的匈奴贵族的拥戴下,趁汉匈燕蓟之战的时机,反戈一击,挟持于单自立。
    并且趁乱占领了河西走廊的大部分战略要点。
    等到北匈奴建立之时,他已经占据了星星峡,锁死了这个河西走廊与西域诸国的要隘。
    面对这个天险,北匈奴一方面担心强攻损失太大,另一方面又投鼠忌器,害怕导致且渠且雕难率部降汉,因此只能看着且渠且雕难的西匈奴小政权割据至今。
    至于汉室……
    纯粹只是因为吃下幕南后,有些消化不良,在打饱嗝,加之且渠且雕难识相,当机立断,又是和亲,又是割让皋兰山,让刘彻比较满意,也就暂时放下了。
    但现在,且渠且雕难忽然遣使来访,还打着‘单于于单敬朝汉天子’的旗号。
    让刘彻有些意外。
    “这且渠且雕难是准备投降或者臣服于朕了吗?”刘彻有些不太相信这个事情。
    且渠且雕难?
    这个人可以说是刘彻自己一手故意扶持起来的匈奴内奸,对于此人,刘彻太清楚了。
    他是典型的毒蛇。
    一个纯粹的自私小人。
    只要有利于他的事情,哪怕是跪下来吃翔,他也能甘之如饴。
    反之……
    只是稍稍将此人代入一下后世刘彻所见的某些利益集团的官僚的丑恶嘴脸。
    他便明白,这个人是一个根本不在乎礼义廉耻,也全无道德操守,甚至根本没有信誉的小人!
    在过去,他是孪鞮氏的奴才之时,便已经很好的彰显了他的性格。
    若是现在,汉军已经杀进河西,兵临祁连山,他大约会牵着羊,匍匐在道路边,屈膝投降。
    但现在,他还高坐于祁连山上,君临整个河西。
    是西匈奴的实际控制者。
    他所图所想的,必定是如何尽可能的延续自己的统治!
    只是稍稍一想,刘彻便明白了对方的企图,无非是想拖。
    最好拖到他将死之日。
    如此,最是完美!
    只是……
    “且渠且雕难大概是主子当久了,忘记了匈奴人的本性了……”刘彻叹了口气,他已经预见到这个曾经为汉室情报工作作出杰出贡献的匈奴内奸的命运了。
    对于匈奴人来说,一个懦弱的主人,不是他们需要的。
    一定会有政变!
    甚至很可能,北匈奴已经掺和了进去。
    然而,现在才发现此事的汉室,已经无法干涉西匈奴的内部了。
    汉家只能坐观其变,只能祈祷,对方的政变能够拖沓一些,最好等到明年开春,冰雪消融之际。
    …………………………
    但刘彻的臣子们却不这么想。
    当西匈奴遣使打着朝觐的旗号而来的消息传开时,整个长安的列侯勋臣和士大夫们立刻就沸腾了。
    就连市井的百姓,也欢庆不已。
    西匈奴,虽然只是一个割据政权,国小兵弱,而且处境艰难,面临汉与北匈奴的夹击。
    但终究,其单于于单,也是军臣的太子,是匈奴帝国的正统继承人。
    在汉人观念之中,其实西匈奴才是正统,所谓北匈奴,算是自立之人。
    虽然说,因且渠且且雕难之故,西匈奴在汉家贵族士大夫眼里,也属于一个不正常的国家。
    是纲常混乱之国。
    但,这终究是匈奴。
    终究是冒顿子孙治下的匈奴。
    自平城至今凡五十五年,汉与匈奴两强对立状态已经走过了五十五年岁月。
    平城之战,汉匈虽然以各自退兵为结局。
    但毫无疑问,这一战戳破了自战国以来,国人心中的骄傲与自豪。
    曾几何时,战国七雄,任意一个都可吊打夷狄,追亡逐北。
    大一统的秦帝国更是举世无敌,蒙恬将军的长城军团,打的草原诸侯不敢南下牧马,不敢弯弓相对。
    直至冒顿横空出世,诸夏的无敌神话破灭。
    此后数十年,中国历史上出现了第一次,诸夏天子不得不与夷狄之主和亲,用女子财帛屈辱的换取和平的记录。
    奇耻大辱,深深的被刻印在每一个贵族士大夫的骨髓和血脉之中。
    而数十年来,北地诸郡那些在匈奴马蹄下燃烧的城市、死去的百姓和嚎哭的父老,更是一点点的加深着这种耻辱感。
    距今不过十一年前的那个秋天,匈奴三万骑入侵北地,烽火在甘泉山上点燃,关中总动员,北方告急的事情,依然仿佛不过是昨日。
    十一年前,那些被匈奴入侵消息所惊醒的青壮和将官们,现在正值他们人生的巅峰和黄金时代。
    他们现在大都都已经踏上了自己的道路。
    他们中的精英,甚至已经成为了帝国的决策者。
    如今,西匈奴居然来朝觐长安了?
    正如后世,60后、70后见证克林姆林宫红旗落下的时刻,汉室的臣民,此刻内心五味杂陈。
    甚至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父祖曾经视为生死之敌,威胁了诸夏数十年的匈奴帝国,就这么臣服了?
    胜利就这么到来了吗?
    无数人顿时都陷入了困惑,然后就是彻夜的狂欢。
    而很多老臣、老将,更是一边哭,一边笑。
    长陵和霸陵的将相墓前,更是挤满了前去祭祀和祷告的贵族士大夫。
    对于汉家贵族士大夫们来说,这一日,确实是一个历史的分野。
    西匈奴的朝觐,代表着汉家彻底取得了对夷狄的优势。
    更代表了中国,再次回到了祂应在的位置,祂本就属于的地方。
    天朝上国,中央帝国回来了!
    ……………………………………
    然而,越过弓卢水,一路向北。
    此刻,这个世界已经开始下雪。
    而且是鹅毛大雪!
    幕北的冬天已经来临了。
    狐鹿涉带着左贤王的大纛,与留守在姑衍山的匈奴部族分别,踏上了前往西域越冬的旅程。
    在过去,匈奴人一般是前往幕南越冬的。
    但在现在,他们只能放弃传统的越冬场所,选择前往同样寒冷的西域盘地越冬。
    好在,灭亡了大宛和乌孙后,匈奴人在西域的越冬场所已经变得足够大。
    只是……
    凝视着越来越模糊的姑衍山的轮廓,狐鹿涉想起了十几年前,军臣刚刚登基不久的时候,同样是在这个季节,他与他的父亲南下前往南池的经历。
    那个时候的匈奴帝国,何等强盛啊!
    南服汉朝,北至北海,西及大宛,东威朝鲜。
    可谓是真正的霸主!
    不过十余年,一切物是人非。
    匈奴帝国不仅仅丢掉了祖地,所有孪鞮氏的母亲山阴山。
    连龙城也丢了,冒顿单于老上单于的陵寝被汉朝人所占领。
    现在,整个幕南都已经为汉人所掌握。
    一个月前他得到消息,最后的蠕蠕可汗,被汉朝骑兵在弓卢水以南八百余里的一处戈壁滩找到,随即被斩杀。
    至此,幕南再无成建制的抵抗力量。
    一旦今年冬天过去,汉朝在幕南的统治就将稳固无比。
    “听说汉朝人在幕南搞定居,用了许多新技术……传说之中,有名为青储地窖的造物,甚至可以让草料在地下储存数月之久,依然新鲜……”
    狐鹿涉想着这个传闻,就有些胆战心惊。
    自古以来,引弓之民就畏惧和恐惧着冬天。
    因为,冬天,万物寂灭,牲畜没有了草料,只能靠着夏秋积攒的脂肪和储存的干草勉强度日。
    哪怕是匈奴本部,倘若准备的不充分,在冬天也经常会饿死人。
    不幸遇到雪灾,那更是可怕的灾难。
    通常会导致整个氏族灭绝!
    而大规模的雪灾,被称作白灾。
    一旦发生白灾,数千上万人将死于灾害,随后一年,死者数以万计,牲畜损失以百万计。
    整个草原,数年都没办法缓过劲来。
    但汉朝人似乎找到了解决这个灾难甚至战胜它的办法。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
    明年春天就可见分晓。
    倘若明年开春,汉朝治下的幕南没有发生叛乱,没有牧民逃亡。
    那么……
    这将彻底改变世界!
    甚至足以动摇整个引弓之民的三观。
    “匈奴必须也有相应的技术……”狐鹿涉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说道。
    而要具备类似的技术或者能力,只能通过夏务运动,全面汉化,方有可能!
    想起夏务运动,狐鹿涉的内心就稍稍宽慰了一些。
    夏五月的碲林大会的鲜血,虽然至今没有干涸。
    那些被处死和被流放的贵族的部族之中,依然有着抵抗和反抗。
    但是,改革却稳步的推行了下去。
    哲别王阳罔已经部署数个变法政策,并严格推行了其中三个。
    变法的第一条法令,就是:屯草令。
    根据这条法令,在过去的这个夏天和秋天,在整个幕北以及广袤的西域草原上,匈奴各部在单于庭派遣的贵族的监督下,积极的囤积草料。
    根据法令要求,每一个邑落每个月必须上缴三石收获的干草。
    不如令者,罚牛羊各五头。
    在严令之下,所有匈奴部族积极的收割着他们见到的所有草料。
    短短数月,单于庭就控制了数百万石干草。
    堆磊的草料,足够整个匈奴各部过冬之需!
    变法初见成效!
    匈奴的力量,得到了大大增强。
    单于庭的威信,更是得以建立。
    随即就开始了第二个变法政策——废旧俗。
    根据这个法令,匈奴各部从此禁止从前的各种陋习,包括父子昆仲同穹庐居、私斗和萨满祭司们以匈奴人为祀等等陋习。
    这个法令遭到了严重抵制,但在单于庭的高压下,却被严格执行,有违反者直接以法律规定的刑罚处罚。
    短短数月已经有百余萨满祭司被鞭子抽死!
    接着,又开始了‘改姓令’。
    自单于开始,带头用汉姓取汉名说汉话。
    句犁湖自己就改名为:夏哲,在单于庭之中,坚持用汉话、汉礼、汉字与人沟通、交流。
    狐鹿涉也给自己取了一个汉朝名字:夏绛。
    同样如句犁湖一般,在自己的王庭之中,坚持以汉话、汉礼、汉字与人沟通,只有在少数时候才会用匈奴语说话。
    在他们的带头下,这个改姓令倒是推行的很顺利。
    现在几乎所有匈奴贵族都已经换了个汉名。
    随着这几个改革的落实,北匈奴渐渐焕发了新生。
    狐鹿涉和句犁湖惊喜的发现,虽然变法让匈奴的旧贵族受到重创,但是却也使得新贵族和新血液涌现。
    许多曾经被掩埋的人才出现。
    最重要的是——通过改革,单于庭的力量大增。
    直属于句犁湖和狐鹿涉的军队,更是得到了极大增强。
    按照阳罔给出的变法计划,明年,匈奴就要进入变法最重要的一年。
    不仅仅要在西域诸国之中进行变法,全面推动夏务运动。
    还将收诸部军权,使得单于庭掌握真正的力量——军队!
    还要进行教育改革,在单于庭设立‘学苑’,教授贵族子弟和诸部首领各种汉文化。
    只要完成了这个改革,夏务运动就可以见到成效。
    不出十年,匈奴就可以焕然一新,具备与汉相争的基本能力。
    甚至说不定能发展出匈奴的‘神骑’。
    这样想着,狐鹿涉就感觉兴奋不已。
    但是……
    汉朝能给匈奴十年时间吗?
    狐鹿涉不知道,但他知道,匈奴不变法,必亡!
    这时,远方忽然奔来一骑,迎着大雪,来到狐鹿涉面前,下马跪地道:“伟大的左屠奢,大事不好了!刚才接到浚稽山急报:逆贼且渠且雕难遣使前往长安,向汉皇帝朝觐!”
    “啊!”狐鹿涉闻讯,只感觉胸口一闷,几乎从马上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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