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清的视线对华灯之下的众多鬼魂看去,人来人往,她虽讨厌玉霄姬,可不得不承认她用媚骨幻境造就出来的繁华城池,的确是人间难见。
    俊男美女手中端着食物朝街上走去,凡是路过的瞧上的都可以取来吃喝,那些珍馐他们活着时千金难寻,死后大饱口福。
    丁清于人群中看见几个人,年纪轻轻,似是已经见惯了好物,对那些吃喝置若罔闻。
    几人很快便在人群中消失,丁清望着这满城鬼魂都似活人般沉醉其中,心下忽而闪过些许古怪来。
    不要片刻她便察觉出古怪之处为何。
    甘心赴死,自愿入城的鬼魂都沉醉于玉霄姬造成的纸醉金迷中,便是她明知此为艳鬼所化幻境,也不由得多瞧两眼,几声感叹,可方才那几个人却毫无所动。
    丁清瞳孔微缩,突然想起了南堂谢家。
    雪月城在南堂境内,出了这么大的事南堂不可能不知,先前从孔御那边得知各堂都有来雪月城世家中赴宴的,南堂自然也有人在其中。
    谢家擅咒,咒可设幻,也可解幻,其余几堂的人都按捺不住前来雪月城,南堂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或许他们已有计划。
    丁清想分出魂魄跟随那几个行为怪异的人前去一探究竟。
    她单手捂着心口位置,压住胸腔微乱的跳动,魂魄在人群中分出一个又一个,终于在街尾巷子里找到了那几人的身影,而后一片魂魄碎片打入走在最后的一名男子身上。
    活人和死人魂魄的区别,丁清还是能分得清的。
    她自附身于那名男子身上后,便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来,于是一片片魂魄碎片追了上去,将那几个同行的男子的右眼全都占据。
    透过他们的眼,丁清看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金碧辉煌的街巷,成了满目疮痍的小道,亭台楼宇皆黯淡失色,那些端着美酒佳肴的人全都化成一缕扭捏的青烟,手上端着的托盘里置放着肉与鲜血。
    那是人的肉。
    人指成肉条,人眼成果珠,血肉模糊地浇在盘子里,被路过的一个个魂魄拿起,塞进嘴里,露出满足的表情。
    食为人肉,酒为人血。
    丁清甚至看见一张才剥下的面皮被一个男人拿起,包卷着一旁血粼粼的肉一同吞入腹中,那张面皮的相貌,与男人无异。
    满城奢靡成了血腥的屠宰场,就连城门外还有不断等候想要进入的待宰羔羊。
    从雪月城那道高可入云霄的城门进入后,这些人即便死了也不再是普通的魂魄,他们游走于城中,将彼此留在城外的血肉之躯尽数吞下。他们吃对方,吃自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甚至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
    丁清还有一只左眼,她能看见有玉霄姬化出的侍女走到了刘川的跟前,侍女的盘子里也有一块肉,刘川的手指在肉中拨弄了一下,挑选了一粒沾满酱料的肉丸吞下。
    丁清看见的便是刘川吃肉丸,可心里想象出的却是刘川吞了自己仅剩的那个眼珠,他嚼着,咽下,恶心得她想吐。
    被她附身的那几名男子的确是谢家的人,他们有能力让活人入城不被玉霄姬发现,也有能力看破玉霄姬所化的幻境,所以在他们的眼里看见的是一切事物的真相。
    丁清的魂魄碎片随着他们的行动一起到了雪月城的另一道城门边,几人围在一起,以手指摆出结印阵法,而后念了几句咒法,身影便在城中消失。
    他们离开的脚下残留着几滴朱砂,丁清的魂魄碎片跟随那几个人出了城,见到了城外接应的南堂设阵长老。
    丁清只能看见,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从面对她的一人口型里看出了些许。
    设阵长老道:“昨日亥时阵法启动,之后除了我们的人便不再有人或鬼出入了,现下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今日午时。”
    丁清抿嘴,昨日亥时正是她入城的时间。
    虽说雪月城内还是黑夜,但城外已是白天,看着太阳照出人影的痕迹,大约可见是巳时已过午时未到。
    到了午时,他们要做什么?
    其余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设阵长老的眉心紧皱,开口道:“在我们南堂境内出了此等事情,若不能及时压制,待到其余几堂越来越多的人前来赴死,我们将罪孽深重!”
    片刻沉默后,丁清见他嘴唇微动:“雪月城……没了便没了吧。”
    说完这话,设阵长老便带着众人离开,其中有一名弟子走远之后又回头朝雪月城看去一眼。透过他的眼,丁清可见白日里雪月城在外人眼中的模样。
    曾经的雪月城说不上多繁荣,但至少白日人声鼎沸,处处生机。
    而现下的雪月城从外看便是一座死气沉沉的空城,城池上方漂浮着一股黑气,城外的墙壁上满是斑驳血迹,成群的乌鸦落在城墙外围,争着去吃那些尸体上留下的腐肉。
    满目疮痍。
    丁清终于从那些人的视线中脱离回来,掌心下的心脏跳动得尤其厉害,就好似她还活着一样。
    她被困在雪月城内了。
    丁清虽不知南堂究竟如何打算,但显然他们已经放弃了雪月城。
    城中无一活口,剩下的全是乱糟糟的鬼魂,这些鬼魂也算不得多干净,毕竟就连此时还在不断啃食着其余人的尸体。
    耳畔叮铃铃悦耳铃声,还有不远处弹琴的歌姬高声吟唱,丁清的目光落回这与现实完全相反的幻境,心下一片凄凉。
    人活着时有许多世俗欲·望,死后亦不能脱离。
    丁清不想与这些魂魄一起留在雪月城内,坐以待毙到午时才知自己的生死去向。
    她一时有些庆幸自己方才多看了那几个人一眼,若非如此,恐怕她会在这儿痴痴地等上几日,等摸清了咏凤搂内的地形再偷跑进去找玉霄姬,意图偷袭。
    事实上她等不了几日,甚至等不到一个时辰。
    早日解决玉霄姬,破开了这漫天琉璃罩中的幻境,说不定便能看清南堂究竟对雪月城动了什么手脚,也可及时出去。
    丁清已经想到能够最快见到玉霄姬的方法了。
    她起身走出小巷,回头朝咏凤搂看去一眼,越过铺了满地的葡萄美酒,花去一些时间走回到高耸的城门前。
    她又看见了那两个被玉霄姬做出来的幻象,一男一女对她微笑,丁清回以笑容,手指在胸前比了个结印,推出去时,那两个幻象顿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不消片刻便化成烟云。
    丁清就站在城门前,背对着咏凤搂的方向,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股热风,扬起了她的发丝。
    她侧过身回头,目光穿过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直勾勾地盯着咏凤搂中的那双眼。
    此时还有男人趴在玉霄姬的身上,她猛地将人推开,男人似乎不满,却被她一掌穿破了心口,挖出心脏,魂魄凝结成的心珠在她的手心捏成碎屑,那男人立刻灰飞烟灭。
    “丁清!”
    玉霄姬看见了她。
    丁清慢慢转身,她知道城中幻境是玉霄姬造出来吸引人的,对方的眼线全都在咏凤搂中,但只要有人破坏了幻象便会立刻被她发现。
    只见附近楼宇内端着杯盏的貌美男女纷纷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他们将身旁的‘主人’推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后便手足并用地朝丁清爬了过来。
    丁清的身形很快,几次躲过了那些扑上前来的男女,也见到城中一些鬼魂惊诧的表情。
    他们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了,没有分清现实与假象,以为温柔可人的美女与俊俏体贴的男人是真实,却没想过这些狰狞着五官手足,像是鬼脚蜘蛛的幻象才是本质。
    丁清躲过了他们,又使了几样阵法,将一些幻象困住,或拦住。
    她使用阵法时对自己的魂魄也有损伤,越是厉害的阵法,便越让她胸腔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过去,但丁清知道她必须得这么做。
    玉霄姬看着丁清左逃右窜,看见她用阵法消灭了一些幻象,看她狼狈地最后有些力不从心,心中异常畅快。
    玉霄姬侧卧在咏凤搂最高那栋楼宇的软塌之上,透过全开的窗看向繁荣城池的屋檐之上,丁清狼狈不堪地挣扎着,她的笑声几乎要穿透云霄。
    “丁清!你还是那么自大!”玉霄姬道:“我以为你出走这些年当有长进,却没想到你依旧冲动妄为,在我的幻境里,谁也别想逃脱。”
    玉霄姬伸出纤纤玉手,对着丁清的周围凭空一点,簇簇几道红烟闪过,又多了数十个婀娜多姿的幻象朝丁清追了过去。
    不论她清理多久,都会有同等数量的重新追逐上来。
    丁清压住喘息道:“玉霄姬,我会杀了你的。”
    “这话你早说过了!可你杀不了我,谁也别想杀了我,可怜的人们啊……他们并不知道,世界就应该由鬼魂主宰,因为只有鬼不会死。”玉霄姬掩嘴一笑。
    丁清不断逃脱,又不断朝玉霄姬的方向逼近,她能看见咏凤搂最高的那栋楼宇内,如八角塔一般的房子中央,四排红灯笼的照耀下,推开的纸窗内玉霄姬搔首弄姿的身影。
    她道:“我会让你……彻底消失!”
    “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才行。”玉霄姬轻叹一声:“你明明是最无用的那个,可偏偏主人非常看重你。丁清,我这就把你抓回去献给他,也让我好好看看叛徒的下场!”
    就在丁清纵身一跃,手中结印比出,将要跳上玉霄姬的窗沿的那一刹,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手脚如绳一般缠上了她的身体,压住丁清的手腕。
    丁清从窗外重重摔入了窗内,玉霄姬已起身,扭着细腰赤足一步步朝她过来。
    她的脚腕上套着一串金铃,随着每一步都叮铃作响,待到一只纤纤玉足踩在了丁清的头顶,铃铛声才停下。
    玉霄姬笑道:“你是知道我在这儿,所以特地找来杀我的?”
    丁清闷不吭声,便是默认。
    玉霄姬哼了哼:“不自量力,老娘比你多活一百年,难道能力还不如你?”
    丁清妄图挣扎,身体动了动,踩在她头上的脚却更加用力。
    玉霄姬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丁清,她了解丁清,这个小鬼平时很克制自己,可一旦触及到她的底线便尤其冲动,玉霄姬想让她冲动。
    因为丁清冲动时狰狞的脸上,那双眼底,能看见深深的痛苦。
    玉霄姬道:“你无用,你那残废弟弟更没用,你恐怕不知道吧?自从你出逃后,我便把你弟弟的坟给挖开了。他的尸体好可怜,被虫子咬烂,没一块好肉,但我看见了他的一双腿,果然少了两根骨头,哈哈哈!”
    丁清的声音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她挣扎得越发厉害,玉霄姬便越开心。
    她的嘴里不断吐出关于丁澈的一切,像是在丁清的心上挖开血粼粼的伤口,见那些早就被她封存起来的记忆再度打破。
    她道:“我把他的尸体拖了出来,拉到了他的魂魄面前,当着他的面敲碎,而后拿去喂狗,狗都不吃!唉……小孩儿的脸好痛苦,我看着都心有不忍。”
    “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不在乎的,因为你够绝情,你把他的魂魄丢下,自己当了叛徒。”
    玉霄姬的这句话像是直击入丁清的心脏,一直在她脚下挣扎的人突然浑身卸力,像是一滩烂泥般趴着不动了。
    玉霄姬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双肩,知道她在哭。
    玉霄姬迫不及待想要看见对方眼底的哀痛,她挥手撤走两名侍女,收回脚,慢慢在丁清跟前蹲下,伸手抬起对方的下巴。
    她的脸上一定满是眼泪,她一定万分痛恨自己丢下了丁澈,她肯定失去了一切希望,这样玉霄姬从打击她中得到的快感便越强烈。
    细手抬起了下巴,触手没摸到温热的泪,仅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狡黠。
    丁清如饿虎一般朝玉霄姬扑了过去,右手迅速从怀中拿出了三张黄符贴在了对方的心口,她就坐在玉霄姬的身上,掌心紧紧地按着黄符,恨不得将这东西塞入她的心脏里。
    薄唇轻启,周椿教的咒术念出。
    丁清没有松开手,她怕一旦松开就让玉霄姬有逃跑的机会,与其赌那万分之一,倒不如玉石俱焚。
    黄符噗地一声燃烧了火焰,玉霄姬顿时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丁清从她的身上滚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焦黑的半边身子,再看向玉霄姬美艳的皮囊迅速被火舌爬满,一寸寸烧黑。而她身体里的魂魄像是受到了重创,犹如铁锤于心口位置重击,甚至要将她的魂魄打穿。
    “啊啊啊——”
    一次。
    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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