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椿有些讶异, 她的问题没当孟思思的面问出, 只是看着女子的背,眼神不自觉地放冷了些。
    孟思思道:“你既然愿意与她成亲, 那么她一定对你而言很特殊,才成亲的第二日, 你别寒了丁清小姑娘的心,快去把她找回来吧。”
    她的话没有破绽, 若是周椿毫不知情, 恐怕会以为她当真是个善良体贴的女人, 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周笙白依旧沉默,孟思思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她转身离开小院时回头看了一眼周椿,正听见周椿似是质问周笙白:“舅舅把舅母一个人留在外面了?你竟然真的独自回来了!”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周笙白是这般说的, 周椿气恼地转身便走,大步流星离开时与孟思思擦肩而过,甚至都没朝她看一眼。
    孟思思垂下眼眸,瞥了一眼围墙缝隙里野蛮生长的小花儿, 花瓣上覆盖着一层傍晚余晖, 晚霞的暖光将人影拉长, 她的眼底一片哀凉。
    卖花给周笙白的小鬼住在城外土地庙后的茅草屋内。
    那茅草屋曾是有人在此摆茶摊而设的,只是卖茶的老人早早过世,空留了个简单、勉强遮风避雨的小屋子。
    屋内不止那小鬼一人,还有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丁清到茅草屋前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茅草屋里点了一盏灯,浅淡的微光投了几抹身影出来,熟悉的声音道:“等我凑够了钱,就把城外那间宅子买下来,我们都去住大房子。”
    小鬼的声音有些得意:“今日我与卖房的李爷爷碰上面了,他说我们买下房子,还能送一缸米。”
    茅草屋墙壁上的缝隙很多,丁清跟前就有好几个,只是小孩儿的警觉性毕竟不高,被人盯了许久也不知道。
    屋内坐着七个小孩儿,准确来说,是四个小孩儿和三个小孩儿的鬼魂。
    年龄最大的那个十岁出头,已经死了,年龄最小的那个倒是还活着,只是瘦得仿佛皮包骨,每一次呼吸都能看见肋下心脏的跳动。
    卖花的小鬼带来吃的,先分给年龄小的,他对着鬼魂道:“翔哥你别怕,都说云川城里对鬼是最宽容的,等我买好了房子,咱们一起住进去,那就是你的家,谁也不敢破门伤害你。”
    丁清大约料到了她来见这个小鬼不会看到多美好的画面,毕竟他是家乡被毁逃亡而来的,身上挂着周笙白给的那么多银钱又不花,必然是想要用在别的地方。
    几个小孩儿想买云川城外的宅子,就此定居。
    美好的畅想,小鬼也不是孤立无援,比她当年要幸福一些。
    丁清突然出现,叫这群小孩儿措手不及,那卖花的小鬼一回头瞧见她,吓得将腰上的荷包摘下丢在了身后那群小孩儿身上,怒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想找你还不简单?”丁清慢慢走近小茅屋,她发现这里真是什么也没有。为了省钱,仅有年龄最小的小孩儿能吃上个肉包子,其余人吃的都是馒头。
    “我是不是叫你等着,小鬼?”丁清站在那小孩儿面前,居高临下,一伸手:“还钱。”
    小孩儿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她是来索命的恶鬼。丁清看得出他眼中的仇恨与防备,微笑:“怎么?这就恨起我来了?说到底,我好歹也在你手上买过几次花,送了你不少银子吧?”
    丁清的目光一一扫过屋里的小孩儿:“现在的小鬼还有没有良心了?我花高价买了你不知从哪儿摘的野花,你不感激我,如今我只是讨要回一部分你应当还给我的银子,你反而恨我了,是我害得你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吗?”
    小孩儿脸色一僵。
    “你欺负我夫君善良,骗他银子,我大发慈悲没把你送去官府,只要你还回银子,我们俩之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啊?”丁清一问,小孩儿彻底愣住了。
    再聪明,也就是个没长大的小毛孩儿,丁清一撇嘴,她骗人的时候,这几个小孩儿的爹娘估计也还是孩子大呢。
    “你们都是打哪儿来的?看样子像难民。”丁清在屋内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向围城团的小孩儿:“若你们老老实实告知不骗我,说不定我同情你们,那些银子就不要了。”
    “说了,你就不要回去了?”卖花的小鬼显然是其中最有头脑的。
    丁清没一口答应:“我只说、说不定。”
    卖花的小鬼紧皱眉头,道:“我是西堂十字镇的,这两个和我是同乡,那两个是中堂黄石坑的。”
    “那三个鬼呢?”丁清对着鬼魂抬了抬下巴。
    卖花的小鬼有些诧异她居然能看见鬼,便解释:“翔哥和大路与我是同乡,剩下的那个是我们半途中遇见的,说是从南堂跑来,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
    “潍城。”那鬼魂颤巍巍地回答,生怕丁清会对他们不利。
    丁清唔了声:“来云川城的原因呢?”
    “我家是一夜间被冰雪覆盖了,许多人都被冻死了,只有一小部分逃了出来,我们把此事上报给西堂堂主,对方好像并不在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逃出来的那几个大人也陆陆续续病死了。”卖花的小鬼道:“我觉得西堂不安全,与同乡碰见了司家来云川城的马车,便偷偷藏在马车底下,日躲夜行,跟来了云川城。”
    丁清估了一下时间,觉得他骗人的可能不大。
    卖花的小鬼说完,剩下中堂黄石坑的小孩儿与潍城随风飘来的鬼魂也道,他们差不多是同样的原因才会流落至此。
    正因为他们有相同的经历,故而才一同生活,因为那卖花的小鬼在他们当中最机灵,鬼点子多,这才派他去城内讨生活。
    结果这小鬼干了一天的活,摘了荷花打算回来送给年龄最小的那个小姑娘的,就被周笙白一粒珍珠买走了花儿。
    那珍珠他换了一百两银子,他心里就想周笙白大约是个傻子,便日日带花前去守着。
    丁清闻言,呵了一声:“你才是个傻子,那珍珠能值百两金,你却只换了百两银!”
    “什么?!这、这珍珠是李爷爷带我去换的,他不会骗我,他还给我们找房子……”话说到一半,小鬼就在丁清看蠢货的眼神中逐渐悟出来了。
    他口中的李爷爷不是什么好人,只是知道这小子三天两头身上多出了钱,打算利用完他们最后价值,再把他们骗个精光。
    反正外地来的小孩儿,没爹没娘的,骗就骗了。
    不管如何说,这小鬼能带着同伴跟在司家的车队后头来到云川城,可见他的确有些能耐。且他能看见鬼魂,必然有成为捉鬼人士的能力,若是生在富贵人家,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一番名望。
    但这与丁清没有关系。
    她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了,又将这几个小孩儿家乡遇难的时间确定下来,便朝他们挥挥手,叫他们好自为之。
    从时间上来说,卖花的小孩儿家乡是第一个遇难的,就在拜天冰山融化后没过几天,十字镇被冰雪封住后,有逃出来的大人向西堂反应过此事,并未得到回复,且年长的都逐渐病死。
    第二个遇事的是南堂的潍城,潍城面积比十字镇广,也是一夜醒来,全城死尸,冰雪消融之后,那小孩儿的鬼魂才如无根之叶,随风一路飘至中堂。
    而后便是中堂的黄石坑。
    黄石坑是个小地方,为三个村落组建而成,吃喝一应就在黄石坑内,里面的人甚少出门,也是走运了才有贪玩的孩子躲过一劫,而后被卖花的小鬼带上。
    但五堂境内,绝对不仅只有这三个地方被冰封了。
    雪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当初为何要主动接触周笙白?
    又为何在丁清去过之后,便融化了拜天冰山?
    疑惑尚有许多,丁清对雪姻并不了解,也分析不出来,可又隐隐觉得此事与永夜之主有关。
    周笙白说过,人间不仅只有他一个不是人不是鬼的异类。雪姻是,孟思思是,而曾经叫人看不清相貌,折磨了丁清许多年的永夜之主必然也是。
    他们是同类,未必没有关联。
    只有周笙白不同,他才是真正的非人,非鬼,亦非苍穹而来的万物之首。
    丁清在外逗留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回到周家。
    走到周家门前时天已经黑了,云川城家家户户点灯,周家门前也挂了照明的灯笼。周椿端着个椅子坐在大门前,见到丁清回来后才松了口气。
    丁清一愣,心下不禁涌上了几分感动,为了这压制不住的感动,她走上前对周椿道:“周堂主收留我一日?”
    周椿微微怔住,心下不知是何滋味。
    她让手下的人将自己住的小院收拾一间房来,全程沉默着领丁清住进去,又让人打水给她沐浴,自己就坐在院子里发呆。
    周椿最终忍无可忍,还是在丁清沐浴后进了房间,声音低哑地喊了声:“舅母。”
    “不是说了以后别这么叫我?”丁清端起茶饮了一口。
    “舅母是与舅舅闹矛盾了?”周椿自丁清回来,眉头就一直皱着:“舅舅性格不好接触,舅母多担待他。我知你们不愉快是因为那位突然出现的孟姑娘,但舅舅与她之间绝非舅母所想的那般,舅母……舅母去找舅舅把话说清楚吧。”
    哪有这般,成亲第二日便分居而眠的。
    周椿本以为她要劝丁清许久,没想到丁清先是愣了愣,随后朝她一笑,一派轻松道:“好。”
    她虽答应说好,可当夜还是在周椿的院落里宿下了,次日也没去找周笙白。
    周家上下的风言风语传得很快,就连黎袁峰都知道丁清气周笙白带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回来,接连两日,丁清一直在周椿的小院没有出去。
    周笙白的脸色越来越差,甚至离开周家去了闭苍山庄,临行前站在院外问了丁清一句她走不走,丁清没理他,周笙白便自己走了。
    周笙白是早间走的,午间丁清什么也没吃,到了傍晚时分,她有些消沉地准备出院,却在院外遇上了孟思思。
    见到孟思思的那刹,丁清的眉头紧蹙,一颗悬着的心却慢慢放松下来。
    孟思思朝她露出一抹有气无力地笑:“丁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等了多日,孟思思要的是这个结果,丁清也是。
    她微微抬起下巴,点头道:“好。”
    第87章 [vip]
    孟思思将丁清带出了周家,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时惹得周家的弟子纷纷来看,有心者将此事告知了周椿。
    丁清双手背在身后, 看向孟思思的背影,忽而觉得前面的女子像是变了个人,变得沉默了,不似起初所见那般活泼好动。
    孟思思带丁清去了二人第一次碰面的馄饨摊,只是现下天渐渐黑了, 热闹繁华的街道远离窄街与小巷。早间摆摊的老头儿不在, 馄饨摊只有一把巨大的黄油纸伞和几扇桌椅。
    孟思思停下脚步,丁清也不想走了。
    这处唯有临街的灯光顺着小巷缝隙里照过来, 窄街仅供一辆马车经过,前后无人, 倒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孟思思回头朝丁清看去,这一眼带着不忍与愧疚, 眼神再没之前的针锋相对, 反倒耐人寻味起来了。
    “孟姑娘有什么话, 不妨直说。”丁清伸腿挑了旁边的长凳过来,侧身坐下, 一双鹿眼对着孟思思打量。
    孟思思道:“我的本意不是想伤害丁姑娘的。”
    丁清嗤笑一声:“可你的行为上确实在破坏我与老大的关系。”
    “是。”孟思思也坐在了长凳上,与丁清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她坐下的这一瞬, 丁清便觉得双臂上的鸡皮疙瘩纷纷竖起,过于敏锐的警觉提醒她,这条街上被布下阵法了。
    与外界隔离的阵法,谁也不知她们在此, 即便周椿带人找来, 可能路过这条街, 也看不见她们二人。
    孟思思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道:“我想笙白应当告诉了你我的身份吧?只是他这种解释有些荒诞,你未必会信。”
    周笙白的确将孟思思的身份告诉丁清了,若是说给旁人听,旁人或许不信,因为世人排斥异类,从不信这世间除了人与鬼,还有另一种高出一切的生灵。
    可丁清向来信任周笙白,只要是他的话,哪怕再不可思议,她也信。
    “我不是凡间的人,同样笙白也不完全属于这里。”孟思思朝丁清笑了笑:“我与你说个故事吧,很久以前的故事。”
    丁清没出声,她知道自己现在掌控在孟思思的手中,唯有听从孟思思,才能等来对方的目的。
    “在人间生灵出现之前,天地之外有主宰万物的天灵,他创造了世间万物,他身体里的灵气化成了万物之首,也就成了我们。”孟思思道:“我是露,笙白的父亲是鸟,自然还有花、树、兽等等……我们那儿的人不多,却享有广阔无边的绝美风景与取之不尽的荣华财富。”
    “我们从不互相嫉妒,没有嫌弃、轻慢、鄙夷,也没有憎恨、厌恶、仇视。”孟思思轻声一笑:“一切存在于我们身体里的情绪,都是美好的。爱慕、尊重、敬仰之类。”
    “可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连接苍穹之上与而今的凡间。那是笙白花,以天灵的血液所化,依靠善念功德滋养,往来两个世界。”孟思思道:“从很久以前,我们的人便离开苍穹,本来抱着善意想要使人间变得更好,可在人间待久了,身体里也自然而然滋生了凡间的情绪,仿佛被同化了一般,变成了善恶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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