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来说,这话他有点没法接。
    他这习武之人,一身功夫自认不算丢人。在这辈侠士佼佼者三百人中,好歹也算数一数二。
    没曾想到,在一个一宿无眠的早晨,给一个瘸了腿的寻常人家姑娘评价说……
    你这轻功,不大行。
    ?
    作者有话说:
    1.仿写金圣叹评《西厢》
    第3章 武曲2
    叶玉棠实在想不到还有机会回到终南山。
    当然,她更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醒过来,混沌之中,就跟着一群青龙寺的和尚来了太乙镇。
    她生于江湖长于江湖,如今成了江湖之外的人;来这太乙镇,落宿雪洲客栈,还有人替她请了龙头,干龙头这行当的小姑娘,竟然还当着她的面,自称叶玉棠。
    那时她坐在一张武侯车中,看“叶玉棠”在自己跟前舞刀弄棍,搞得她简直有点怀疑人生。
    你是叶玉棠,那我是谁?
    不过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既得了师父法杖,便是承了师父衣钵,再得师父赐名倒也不奇怪。当初叶玉棠这名字也是师父起的,唯一不满的,就是这三个字给她用了二十年,一顺手又给别人使,这老头也着实太懒了点。
    不过那老头子高兴就好。
    毕竟师父也说过,肉身只是躯壳一具,名字也不过是个代号,并不足挂齿。
    何况如今她又得了个新名:郁灵昭。
    这名字给那群小和尚听岔了去,给她取了个颇为好记的绰号,叫做玉梨膏。
    叶玉棠觉得很是好玩。
    她不大记得自己是几时醒来的。
    约莫是一两月之前,但起初的日子里,她意识都很浅,只记得吃了许多顿斋饭,坐在武侯车里晒了很多时日的太阳,别的便不记得了。也就入了太乙镇之后,这两天里清醒了一些,隐约听到远处笛声,忽地一个激灵,大梦方醒,回想起自己是叶玉棠,想起自己是正德五年没了的,而如今已是正德十三年。这八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但凡竭力去回忆,只觉得头疼难忍。偶尔捕捉到些许稍纵即逝的剪影,大多都是关于玉梨膏小姑娘的。
    再往下回想,不仅头疼窒息,还会觉得胸中一阵酸楚,分外委屈难当。
    叶玉棠对玉梨膏没兴趣,也就懒怠去想之前的事。
    往后嘛……
    今天午后,她醒转过来,卧坐在雪洲客栈院子角落的椅子里,看青龙寺小和尚扎马步墩儿。
    适逢河对面院子里,一个雪邦的漂亮女徒弟在同一个玉面少侠喂招。
    漂亮小姑娘使的剑招乃是雪邦宗内只传女弟子的惊鸿剑。
    那少侠早晨同“叶玉棠”过过招。不过那会儿她精神头尚不大好,没看仔细。只记得画面极为惨烈,雪元剑还给金刚达摩杖劈折了。
    此人一身功夫,倒是看得眼熟。
    到后来,听旁人叫他谢琎,更觉奇怪。
    雪邦弟子自入门起,大多从一个江姓。若是外家子弟,是得不了雪元剑的。
    直至听人说此人是个“武曲痴”,方觉得恍然大悟:自己从前也入过五门,最后才拜在弘法大师座下。此人既喜欢自己,会下意识模仿,倒也不为怪。
    整整八年过去,居然还有人记得自己,真是……真是令人感动。
    叶玉棠本成日瞌睡连天,想到自己还时常被人挂念着,渐渐来了精神,不由得生出了出门活动活动筋骨的心思。
    第一件事,便是想先去同自己这素未谋面的“叶玉棠”师妹打个招呼。白天犯着困,尚没看真切这师妹武功高低几何,究竟有没有辱没师父法器。可惜她盛名不再,如今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苦于无人介绍,贸然打扰,未免太奇怪了点。
    于是等入夜,顺了杆儿小沙弥的竹竿撑着,便无声无息潜入烟云客栈。
    趁“叶玉棠”熟睡,叶玉棠坐在梁上好好地端详了一下新版自己,觉得还算满意:坯子不错,是个美人。就是稍稍有点子狐媚子相,不过小事,小事,瑕不掩瑜,无足挂齿。
    正打算离去,却突然发现,“叶玉棠”抱着睡觉那支所谓尊师亲传的达摩杖,不对。
    叶玉棠出生之前,师父弘法便已出世隐居,于少室山琉璃寺闭关不出。因他与囊日论赞设赌立誓,此生不再用此一身绝学,那时他的法杖,便也曾因这誓言而尘封起来。哪怕是叶玉棠,也只在琉璃寺罗汉堂见过一两次。
    那赭色法杖平平无奇,搁在那里,与撑衣杆也无甚区别,远没有世间传说中所描述的那般华美。但若凑近去看,便可见得法杖上一些的痕迹。她曾亲手拂过,揣测它曾与世间何种至刚至强的兵器交过锋,却也都只在它身上留下细如发丝的清浅纹理,有如天工造物,纹样天成。自那时便知,当今世人所知的“至刚至强”恐怕都不及它万一。
    可是此“叶玉棠”手中的却不同:此物通体金光,杖身光滑可鉴;一头坠满玛瑙,盘成一朵暗红莲花。
    鉴完这件赝品,叶玉棠再转头,打量这冒牌的自己,自然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膈应。
    自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此人不仅无半点警觉,竟睡得比死鱼还沉。
    论武功,真的也就只能算平平,充其量甲鱼蛋里充鹌鹑蛋的水准。
    说相貌吧,武功不行,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她气极反笑,觉得哪怕不能自证真身,也决不能让这徒有色相的绣花枕头这么舒坦。
    心念一转,干脆顺了这柄伪达摩杖,拿来当拐杖使。
    路过风洲客栈,一群小孩儿正在窝里横时,只谢琎背着劈折的雪元剑出了门。
    她看得有趣,决定给这位眼光甚好的晚辈后生一点小小帮助。
    不过她没立刻上前,而是一路蹿房越脊,跟在他屁股后头,在太乙镇上溜达了一宿。
    这少年唉声叹气走了多久,叶玉棠跟了多久。
    最后,她惋惜道:耳力这么差,还屠榜呢。
    适逢五鼓时分,雪洲客栈出了轮小舟。她从梁上下来,也没惊动青龙寺小沙门。
    沙门见她,以为是一早便上了舟,还笑着道了句,“郁施主,早啊。”
    她也说,“我接个人去镇外。看到前面那少年没有?”
    沙门一看背影便认出来谢琎来,自以为看破女施主凡心,会心一笑道,“看到了。”
    说罢放缓了杆,慢慢接近谢琎。
    叶玉棠便是这么将谢琎叫上船来的。
    说起轻功,谢琎是真的不怎么样。
    这个不怎么样已经相当温柔了,真的不冤枉他。
    若是她是个歹人,这几个时辰里,他纵有千条命都不够死的。
    剑老虎不是说什么“闲居常怀振卓之心”吗,怎么八年过去了,这届学员比当年还差?
    当年她做龙头,调|教长孙茂一月功夫便屠了终南榜。那会儿的长孙茂,怕是都能跟面前这小子打个四六开。
    说起这个……也不知道长孙茂武功长进了几分,如今过得如何?
    怕是儿子都能打酱油了吧。
    船行至镇外,月桂没了踪迹,荒芜堤岸边长了几株柳树的地方,背后有个篱笆院子,便是铁匠铺。
    下船时,谢琎念她腿脚不便,先下船来,准备搭她一把。
    哪知她撑起达摩杖,和他错身便上了岸,走得比他还大步。
    走出两步,叶玉棠突然想起,回头问他,“你是外姓弟子?”
    他说,“我虽在雪邦门下,使得却不全是雪邦功夫。我若想改叫江琎,庄主也未必乐意。”
    叶玉棠说,“有趣。”
    说了等于没说。
    看她也不擅长聊天,谢琎决定再多唠两句,“当初武曲叶玉棠前辈也曾做过五门弟子,便是入过凤谷,洞庭,终南,远到过日月山,最后拜在琉璃寺弘法大师座下,也不曾见她改姓裴尹阁,更不曾有过法名仙号。”
    叶玉棠心想,其实她法名倒是有一个,不过实在羞耻到说不出口,所以你不知道。
    她顺杆儿往下爬,随口答了句,“厉害。”依旧毫无感情色彩。
    谢琎发现和这姑娘彻底聊不下去,大抵是气场不和,索性不再开口。
    但他随即发现,这姑娘也不大爱搭理他,径直穿过篱笆,推开虚掩的门,也不见得要等他一下的意思。
    只好快步跟上。
    屋中并未点烛,除却煅炉中焚着大火,就只铁砧上方燃着一盏油灯。灯上架着口小锅,煮沸了水,里头煮着什么糊糊,铁匠就坐在旁边,就着锅吃。
    叶玉棠叫他大名:“毛飞廉!”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得毛飞廉一个激灵,回头来说:“唷!这么早?铸剑还是——”
    “补剑,”叶玉棠回头示意谢琎:“剑。”
    谢琎忙将雪元剑递给她。
    她横握剑茎丢给毛飞廉。
    毛飞廉一手接住,尚未看清,摸在手里便立刻知道了:“雪元?”
    紧接着他将剑出鞘看了眼,哟嚯,连里头开的宝刃都掉了拇指粗的口子。
    “折在什么宝器手头?”
    叶玉棠晃了晃手头达摩杖,“就这。”
    剑老虎不敌弘法大师,不知剑老虎知不知道?
    毛飞廉只觉得好笑,“真罕见。”
    谢琎一阵紧张,“毛师傅,能补不能?”
    “补倒是可以,这长安道里也就我能补一补了,不过得候上个两三时辰,能不能等?”
    谢琎心中大喜,“自然能等!”
    毛飞廉拿在手头琢磨一阵,便将它送入锻炉,烧至发红渐蓝,几次往炉中回火。
    叶玉棠立在一旁问道:“可与户|撒|刀比重的二尺八寸剑,你这里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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