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尝试了轻纱蔽眼、背携肺袋等上百种方法,无一次成功。
    每当漂浮于水中央,摸索机关进入水牢之中的过程中,但凡触及到那十二只石像,便会想到自己脚下乃是深潭万丈;而眼前乃是一个密闭、幽暗的石匣子中,塞着上百条无辜性命……
    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恐惧席卷过来,让她一次又一次窒息过去,被水浪拍打到各处堤岸之上。
    最后一次醒过来是在清晨。她芭蕉树遮蔽的石桥底下坐了许久许久,终于承认这件事仅凭她自己绝无可能做到。当即乘渡船回到潭州城中,寻到那间客栈,打算再从长计议。
    刚进客栈大门,店家便有些惊慌的说,“女侠,你怎么回来了?”
    她见店家神态,颇有不解,便问道,“我没有付够定钱?”
    店家道,“不是,前些时日,有个俊俏小师傅寻到客栈来了,说是女侠的师弟。那小师傅嘴好生伶俐,我们说不过,女侠又没回来,便只好将他请进客栈住着了。”
    叶玉棠一愣,往楼上一看,问,“他人呢?还在吗?”
    店家道,“我们和他都打算等您回来,再同您说这事。结果昨天夜里,邪柏悄悄过来客栈,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兴许将师弟当作是您,给掳走了。”
    叶玉棠心都凉了半截,闭眼定了定神,方才没气得上头,接着又问,“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店家急着说,“有,有,城门上今天一早都贴上告示了,说三日之后,祸松、邪柏请武曲在潭州城楼上一战,还要请天下侠士前来观战点评,看他们两大凶匪,究竟敌不敌武曲……”
    话没听完,叶玉棠拎着剑,直奔城门。
    城门上贴满红字英雄帖,所言与店家不差,只是后头又多两句:“吾二人以武曲师弟为质,倘或不敌,方才将长孙茂完好无损交还。”
    至很久以后,叶玉棠方才知晓,长孙茂那夜回到琉璃寺,见她不告而别,当即纵马来追,一路追到潭州城中之时,寻着她留下吸引祸松邪柏的告示,一路寻到客栈中等她回来。
    此人脑袋灵光,第一夜没等到她回来,大抵已猜到她使的是什么计谋;又或许对她武功高低放心到了极点,故接连几夜不曾等到她回来,亦没有慌神。直到第十日,邪柏却比他先找了急,寻到客栈来之时,没见到叶玉棠,却先与长孙茂打了照面。
    两人一见面,长孙茂立刻知晓她恐怕至今亦没能顺利入得水牢。
    邪柏与长孙茂,一个在屋顶,一个在客栈中,几番隔空套话后,邪柏被他探出底细。此人忽然心生一计,自报家门乃是叶玉棠师弟,又说自己对她来说何等紧要,有如凶雀之于残鸦,祸松之于邪柏……
    邪柏丧女之痛锥心刺骨,又看出他没什么功夫傍身,一听这话,当即将他掳回水牢之中。
    这二人还不及想出法子折磨他,倒先被这小子舌灿莲花,连挑衅带激怒的哄骗了一番。
    此人先是一番吹牛,夸自己师姐叶玉棠如何如何厉害,说“她当初劫了鸦雀二人,根本就如同捕获两只水田里的臭鼹鼠一般容易。你前年捉了两只鸡,你能想得起它们叫什么名字吗?反正我是从未听她说起过。由此想来,我师姐啊,连这二人究竟是谁,又是在何处所捉拿的,恐怕都早都忘得一干二净。至于你二人是谁,有何目的,要寻什么仇,她哪里又会记得?这么说来,来水牢救人,又关她什么事?”
    一席激怒完过后,又当着老婆子的面,一番挑唆道,“依我看,您二老虽有些凶名,却到底没什么真本事。不论明招还是使阴招,恐怕皆不敌我师姐半根毫毛。不如趁早收拾包袱回家去,还在道上留存点响亮名声。”
    两人先还不着道,说到后来,大抵还有被他这话痨折磨得神经崩溃的情绪在里头。
    祸松当即对老头子说道,“你看这小白脸,如此惹人厌,不如我先喂他一粒‘玉石俱焚’,就地绑了,叫叶玉棠来应战,叫天下人来看看究竟谁是臭鼹鼠龟孙子。倘若我二人皆不敌她,方才将解药给他服下,放他二人一马,就此算是一笔勾销。但这满水牢中人,你我二人离去之前,一把火炸掉,算是给我雀儿与乖女婿陪葬。”
    ……
    就此,便有叶玉棠回到潭州城中看到的那一幕。
    她一看招纸,立刻猜测这小子小嘴抹蜜,哄骗得二老着了他的道,方才有这一战;既然二人能中他计谋,以他的机灵程度,想必亦能拖延到潭州比武那日一见……只不要受什么伤才好。
    ·
    比武那日,洞庭、凤谷诸多女弟子连同看热闹的人群一道涌入潭州,小小州府一改往日宁静,街面市集人头攒动,叫卖、吆喝,连带对凶匪二老的笑、骂声不绝于市,一时热闹不已。
    周围上百折冲府的军士亦闻声赶来,有的镇守城中,有的蛰伏于武陵源山中,只等一有时机,便入水牢,将妇孺一并救出。
    叶玉棠一早便等在了城楼之上,而祸松邪柏直至午间,方才拎着五花大绑的长孙茂出现在潭州城中。
    祸松邪柏二人将他死死绑在城楼瞭望亭的柱石之上,宛如一块亟待风干的熏羊肉。
    而这块羊肉,却睡得好香好香,直至比武开始前一刻,方才睁开眼来。
    哪怕场面如此危机,他这副事不关己的德行亦引得城楼之下一众女子好笑不已。
    邪柏内功平平,外力强悍;祸松掌力绵软,却狠辣阴毒。倘或只较量寻常功夫,于叶玉棠来说并不算得难事。但这二人最擅长并非这手内外功,而是满身毒瘴,且每一种毒药皆是举世无双,有的有解,但只这二人能解;有的甚至连这二人皆不能解。
    这还并非这二人最厉害之处。
    最厉害之处在于,旁的用毒高手,大多假以手力,毒从袖出;要么假以足劲,脚力踹之。这二人,浑身上下,但凡有力、有孔之处,皆是毒眼。
    从口出的,叫“哭笑不得”,吸入烟气之后,毕生哭时即笑,笑时却哭,且此毒无解;若从耳出,乃是“万马齐喑”,三日之内若没精神失常,亦会耳膜破裂,七窍出血而死;若从鼻出,乃是“喉长气短”,死者脖颈颀长,乃是自窒而亡;若从臀出,乃是“奇臭无比”,先将人臭晕过去,好用旁的毒药;从袖中所出的,乃是一门最强悍、最诡异的毒,名作“圣人忘情”,中毒者爱之深、恨之切,往往杀尽至亲方才能醒转过来,此后大多自戕,或自此成魔成狂,杀人如麻……
    幸得她多年习武,因熟而快;自此练就一副极好眼力,反倒最不怕这个。
    城楼之下一众师妹皆知这二老厉害,却不知叶玉棠厉害在何处,大多替她捏一把汗。百余招之内,“师姐”长“师姐”短,或惊呼、或欣喜之声此起彼伏,倒叫无关紧要过路人看得热闹不已。
    长孙茂被绑在城楼之上,不看别人,但盯着祸松邪柏看。
    “当心这破皮无赖的袖里屁!”
    “来了,来了,当心左侧坎位,此乃是死老头子的嘴里屁;乾坤位置乃是老太婆的袖里屁!”
    “棠儿当心!这回真是屁,两面夹屁!”
    ……
    打着打着,下头一阵皆一阵的爆笑,到后头来,这场比武竟越比越轻松。
    眼见叶玉棠越战越勇,那老头自知败在眼前,又给长孙茂念叨得心烦了,大声叱骂:“闭嘴!”
    长孙茂道,“你二人既知赢不了,又何必逞强?”
    老头怒极而笑,“纵赢了又如何?武功再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百条性命丧身三十里外水牢之中。”
    长孙茂亦笑了起来。
    老头道,“你笑什么?”
    他道,“你以为我将你二人引入城中,仅是为与和我棠儿较个高低?”
    那那老头一怔,脸色急变,“调虎离山!”
    话音一落,老太婆忽地步下一移,朝后方斜冲过去,解开绳索,眨眼之间便挟着长孙茂跃至百步之外。
    楼下众人皆是一声怒骂:“ 既已输了,为何不能服输!”
    叶玉棠看在眼里,几次错身去追,却都被邪柏兜手拦住。几招阻截下来,她心头一阵烦闷,手中运力,一道十成劲力般若禅掌朝邪柏胸口直袭而去。这掌力,别说杀人,就是杀牛,杀熊,屠只深潭巨龙恐怕都够了,不到万不得已她通常不用。这二人实在将她仅存一丝耐心也消磨干净,三招一挡,她一掌拍出,不过眨眼之间,邪柏鲜血自七窍喷涌而出,四肢头颅皆耷拉下来,失去生气的瞬间,残余腾掠劲力仍推这这具躯体直直往前飞出数尺,方才向下直坠。
    彼时祸松已擒着长孙茂远去,幸得如此,否则倘若她回头来看,一时怒火攻心,势必破釜沉舟取了长孙茂性命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循着声响一路纵掠至琵琶溪畔。此处距离那水牢仍有二十余里距离,她自可以踏水而去,怕只怕祸松携着长孙茂去了山林水巷深处,她追到半道没了力气,漂浮于水面四下追寻无门,反倒耽误事。
    那荒废的水岸码头上,停着数十叶破旧小舟。她上了一叶扁舟,顺着急流淌入山水深处,不过片刻便已至那水牢外头。小舟顺着水牢上方旋涡直打旋之时,个十二卫官兵正接连从水面浮出,手中或携妇孺,或携老者。
    叶玉棠立在舟头,远远问道,“官爷,可曾见到邪柏?”
    一人答道:“见到了。若不是见到她,这水牢门还打不开呢。牢门从外头锁死,火油慢慢流淌过去,若这门再晚开一个时辰,恐怕这片山和水皆已被夷为平地。邪柏一开牢门,我们几人立刻扑上去将她摁在水牢之中,正要绑起来,她已一口吮出喉中剧毒,自戕了。”
    叶玉棠忽地明白过来:原来他方才使得不是调虎离山,而是放虎归山、关门捉贼。
    接着便又问道,“那长孙茂人呢?”
    几位官兵四下交接一阵,忽地“咦”一声,“入水牢时,还见他在一旁,现在人呢?”
    另一人道,“方才众人不注意,他悄悄将我们一架小舟划走,自己往水林深处去了……”
    他去水林深处做什么?
    不及问话,岸上被救的女子发着抖答道:“前几日夜里,那位公子将老太婆给说道烦了,老太婆一怒之下,喂了他一粒‘玉石俱焚’,也不知是个什么毒。莫不是方才死老太婆毒发,他也必有一死,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死,所以才往林子深处去了?”
    ……
    叶玉棠至今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凭着一股什么力气,将小舟一路划到武林源最深的水巷之中。
    整个过程中,心里只想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这一死,我找谁去寻仇?
    第二件事则是:他还没娶上老婆呢……也不知摸过姑娘小手没有。
    旋即回过神来,给了自己一巴掌,道:“怎么就死了?祸害遗千年……他那德行,哪怕这水潭里千年乌龟都死绝了,恐怕也还轮不到他死。”
    就这么走神之间,没留神一叶扁舟早已从旁靠近。
    扁舟上的人戴披蓑笠,戴草帽,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姑娘,你是否在寻一位身量高阔,容貌无双,气度非凡的年轻人?”
    那人帽檐压低,作渔人扮相;嗓子不知做什么给嚎哑了,听起来有点破铜锣子。
    叶玉棠听这渔人这么描述,只当有人见过他,心头一喜,问,“敢问在何处见过此……”
    话没说完,却突然一愣,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见过,见过。”
    她一笑,微微眯眼打量他,“那年轻人身在何处?”
    “那位年轻人道,若是见到个高挑漂亮、却成天臭着脸的女侠,便托我问她一句,‘还生气吗’,若不生气了,便允许我带你前去见他。”
    叶玉棠接着又问道,“这容貌无双,气度非凡的年轻人,可还说什么没?”
    渔人咳嗽两声,沉声道,“这年轻人还托我问你,‘想他没有’?”
    话音一落,叶玉棠抽起竿子就给那渔夫捅了过去。
    渔夫忙不迭去躲,险些跌进水里。两叶舟隔得又近,扁舟晃荡之间,荡得她的小舟亦有些摇晃。他看在眼里,好容易稳住身形,不知上哪儿捡的破蓑笠“扑通”落进水里,抬头来赔笑道,“说好不生气呢?”
    她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两竿子上去,恨不得将他连人带船拍翻入水。
    眼见第二杆子要将他打落水里,她忽地又收了手,觉得实在怪可怜的,心烦不已,连带着鼻尖一酸,眼见势头不好,干脆抽竿就走,背过身将船向前划去。
    长孙茂气喘吁吁跟上来,“都怪我,不该扮这破渔人逗棠儿。可我擅自前来,怕棠儿生气不愿理我,才想了这么个损招。”
    她没吱声,调整了一下情绪,再回头,面无表情地问,“中了什么毒?死的了吗?哪里去寻解药?”
    长孙茂抓着机会跟上来和她齐头并进,“中了玉石俱焚。一回水牢中,便已寻到解药,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微抬了抬头,从前头斜睨他一眼,“从水牢出来,又自己跑这里做什么。”
    说起这个,他便又一笑,“寻这个来了。”手头一抛,道,“棠儿接着!”
    叶玉棠心头正烦,本不想接;眼见坛子将要落到手里,伸手一捞,堪堪从水面上将坛子夺了下来。刚擒道手头,立刻闻着香味,惊道,“崔家酒?”
    他笑着点点头,解释道,“听说崔氏住在琵琶溪深处,雾海神龟上头。故我从水牢里出来,见着有一艘小舟,便想着,岂不正好?一路划来,果真给我寻着了……”
    旋即长孙茂脚下一沉,抬眼间她已稳稳立在了他船头。
    他便渐渐收敛起笑容,道,“我不惹棠儿生气了,下回去哪儿别丢下我,好不好?”
    哪怕单纯只是回想起那日神态,她亦觉得简直心都跟着揪了起来似的。
    语调亦不咸不淡,却一笑道,“还不走,在这儿当神仙?”
    此人亦笑起来,执着船桨,将小舟划得飞快,“棠儿站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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