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具是一惊。
    巴瑞瑛道,“小瑶,如今你身份忌讳,不留在寨中,要去哪里?”
    裴沁莞尔一笑,“做我应做之事。”
    叶玉棠起身道:“谷主拜别突然,敢问是何故?”
    裴沁冲她温柔一笑,“我此别看似突然,实则心中已权衡数日。今日一别之后,诸位务必记得,倘若他人问及你与裴沁关系如何?皆答不熟便是。”
    她自然听出裴沁话里有话,追问道,“你说不熟,我们却皆当你是朋友。你去往何处,做何打算,能否告知?”
    她微微笑道,“裴沁此生孑然一身,从未有过朋友。”话音一落,她抱一抱拳,道,“后会有期。”
    话音一落,叶玉棠急挡在跟前,道,“慢着。”
    裴沁笑道,“对不起了。”
    反手抽刀一递,本想一把将她拍远,运力而出,手却被刀震得发麻。
    跟前那姑娘不过出掌一挡,便将她罗刹刀力劲如数荡了回去。
    裴沁揉了揉胳膊,心想,怎的街上随便一个姑娘都如此厉害,竟能像她师姐一般,化金刚身作掌力?
    一抬头,对上那姑娘眼中关切,倏地心里一惊。
    往日相处点滴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裴沁猛地摇摇头,不对,这兴许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姑娘。
    她收了刀,盯着对面人,高声问道,“阁主,你可曾记得自己允诺过,会回答我一个与身世有关的问题?”
    问题几近呼之欲出。
    长孙茂猛地看向重甄。
    叶玉棠亦随之看向重甄,心道,你让她问。
    重甄当然知道有人在瞪着自己。箭在弦上,形势何其紧迫。此人只稍作权衡,温声道,“谷主,这事,不如我们慢慢说来。”
    裴沁收了刀,“如何慢慢说来?”
    重甄道,“此地人多耳杂,不宜……”
    话音一落,重甄整个脚尖离地,被裴沁拎着一步掠上房梁。
    她早生胁迫之意,故在与重甄说话之间,慢步靠近,趁众人不备之时,猛地将他劫走。
    众人阻拦不及,待要发足去追,裴沁已在房梁顶上站定,一把弯刀正抵着重甄脖颈。
    叶玉棠温声劝到,“你……冷静些。”
    裴沁早有准备,此刻一笑道,“你们放心,阁主既然想找个僻静所在,那我就带他换个地方问话。多的我也不问,问完,我自然将他完好无损留在原处,不伤他一根头发丝。”
    柳虹澜冷汗都下来了,反手要打响指,被裴沁看在眼中,一声大喝,道,“但若有人执意阻拦,我这罗刹刀可就不长眼了。”
    裴沁一面说着,手头劲力紧了紧。
    众人皆被她此举惊得收了手中兵刃。
    待她确认这群人暂时不会起意来追,当即拎起重甄,反剪双刀,顷刻便消失在房顶云雾之中。
    巴瑞瑛尚未从惊惧之中回过神来,周遭四个影子倏地腾地而起,眨眼便上了屋脊。几个起落之间,寨中已没了人影。
    ·
    日头渐渐西斜,沿着白水河疾行了半个时辰,叶玉棠在歌场畔的苗寨屋脊上寻到了重甄。
    重甄轻功极佳,裴沁担心他能追上自己,便以铁索将他右腿扣在一根屋脊兽上。柳虹澜护主心切,手头又没有趁手兵器斩断他脚上锁链,急的朝前头大吼:“帮帮忙!”
    叶玉棠追出数百步,闻声又回过头来,抽刀斩断重甄脚下铁索。
    确认主子无恙,柳虹澜终于松了口气,蹲在地上擦了汗,又站起身来给重甄擦。
    重甄往后一躲,避开了那满是臭汗的帕子。
    叶玉棠问重甄,“她走了多久?”
    重甄道,“就在刚才。”
    叶玉棠道,“往哪儿去了?”
    重甄看向歌场。
    若她不过刚走片刻,以这几人的轻功,追上倒不是难事。只恨她地方挑得好,这歌场上,里里外外总有上万人口,裴沁将重甄绑缚梁上,从梁上下来后混迹人群,在跟着人群离开歌场,如何寻得到?
    天色渐渐暗下去,男女老幼从四面八方围向踩鼓场,也有人跳得精疲力竭,从歌场离开;中间一老者用力抡着鼓槌,人群皆围着楠木鼓点携手起舞。鼓声与歌声一浪盖过一浪,若要听声辨别她离去方位,更是不可能。
    长孙茂与寻戒已先于众人到达此地,一早瞥见裴沁混入歌场,便随之步入歌场寻人。
    两人皆是轻功高手,入得鼓乐场时,青年男女正手拉着手跳圈。两人被这个绊一跤,一会儿被那个踢一脚,更有甚者,几个漂亮小姑娘远远见着两个俊俏中原人,留了心眼,跳着圈从旁经过,顺手将编的花带一个接一个往这两人脖子上挂。
    长孙茂正是脾气不好的时候,一手挡开要给他簪花带的手;后头再来的姑娘,给他臭着脸一瞪,吓得再不敢靠近。
    相形之下,他师兄便显得友善笨拙得多,从花鼓场挤出去时,脖子上、耳朵上全是花,还有姑娘跟着上前调戏,围着他吹芦笙,又唱又跳的。他被纠缠的迈不开步子,极富耐心一一礼谢过诸位女施主,费了好大功夫才脱了身去。
    叶玉棠追寻长孙茂的身影,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30个红包
    很快就到了
    第74章 八重山笛
    歌场周遭是几片山丘林地, 翻过一座灰蒙蒙大山,再行十来里地,便是思州地界。长孙茂与寻戒在歌场寻人时, 一队外出卸货的车队已从旁出发。车队牵牛拽马,拉的车总有十架还多, 连人带车, 队伍在狭小田埂路上拉出数丈有余。
    此时天色渐已暗下来, 歌场四面开阔无处可躲,裴沁定是趁此机会,混迹于车队之中逃出云台山。
    叶玉棠追上去时, 车队里顺着林子上山, 却并未翻山,而是入了半山腰处一处荫蔽山洞。脚步混杂着笑声,在幽暗山洞中回荡, 并不能从中分辨出哪一个是裴沁。
    她不动声色跟在队伍末尾入了山洞,马队过隧洞时, 从队末一路开始悄然搜寻。到队伍中前段, 忽然天光一亮,竟已出到隧洞外头。
    队首倏地响起长孙茂一声呵斥:“站住!”
    紧跟着一声绳索斩断、马蹄长嘶之声——
    裴沁夺了村民红鬃的快马, 于最前头抢出隧洞,向前纵马狂奔。
    长孙茂追出百步, 但见背后飞一道灰蓝的影子,便渐渐放缓步子。
    灰影踏着山道疾行丈余, 一个翻腾,稳稳坠地, 陡挡在那匹疾驰的奔马跟前。
    裴沁猛地勒紧缰绳, 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叫她轻咳两声,呛骂道,“你不要命了?”
    叶玉棠在尘雾中维持方才姿势一动不动,等了一阵,方才说,“你不说清楚此行目的,我绝不放你走。”
    裴沁旋即笑了,“我已说过,我没有朋友。我要做什么事,亦无需旁人过问。”
    叶玉棠试探说道,“你是否打定主意,要向张自贤寻仇?”
    裴沁微微眯起眼。
    她接着往下说道,“这事不妥。程雪渡广发英雄帖,请天下各路英豪汇聚桃花林;张自贤恶人先告状,趁机前去集会,只等打你个措手不及……你如此莽撞前去,无疑自投罗网。”
    裴沁听见“程雪渡”三个字,立刻冷笑道,“他与人有婚约在先,行走江湖却更名改姓,拈花惹草,处处留情。师姐觉得他实在无耻之极,提刀就想上君山岛去骟了他这头家生种驴,我顾念旧情,没忍心。如今他倒这么硬气起来……那便正好。我先骟了张自贤喂狗,再骟了三驴子以了我师姐夙愿。”
    叶玉棠急的满头是汗,此刻既好气又好笑,心道:夙愿倒不至于。
    稍作一想,耐着性子劝解她道,“这亦不妥。程梦珠遇害多年,程雪渡突然生出此举,想必是手头有了什么证据。若无一番深谋远虑,他不至于请诸多侠士去往君山岛;既请了,必然有十足把握将你围困。”
    裴沁轻轻笑了,掸掸衣袖,“就凭他?”
    叶玉棠不愿再出言刺激她,温声说道,“我始终觉得,你情绪过激,此时做任何决定,都容易出差错。你不该就这么贸然去找张自贤,至少……不该这么只身前去。”
    说话间,重甄与柳虹澜也已从后头跟了上来。苗人马队出了山洞,先沿小径去往东面村子卸货,在前追踪的密探没入山洞,从山上下来后又跟错了道,领着两人先往小径去,后来听见山道上有说话声,方才又折返回来。
    裴沁适时的笑了起来,问她,“我不只身前去,难不成劫复阁还会帮我?”
    叶玉棠回头看了眼那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沁道,“我只盼着他们没受张自贤那帮贼子收买,一路监视我、窥探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重甄听不下去,上前几步,“我虽算不上女侠朋友,这一路前来,想打听事也已多半打听清楚。但这最紧要一件,还需亲口问一问,否则亦不会一路跟随至此。”
    裴沁头也不回,“什么事?”
    重甄道,“女侠如今苗人身份,兼之三公子、天师派有意为难,往后在中原武林必会寸步难行。敢问女侠是否愿就此更名改姓,入劫复阁避避风头?也算是权宜之计。”
    “就这个?”裴沁想了想,问他,“若我入劫复阁,你们替不替我杀张自贤?”
    重甄道,“劫复阁中任何人,均不得插手此事。”
    裴沁扬扬下颌,“阁主也怕招惹是非?”
    重甄道,“自然。”
    裴沁道,“张自贤我必杀!除了杀他,程雪渡、天师派还有背后嚼舌根子那一帮狗贼,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重甄叹惋道,“既如此,那我便劝不住女侠了。”
    见她又欲纵马而走,叶玉棠急急拽住她缰绳,道,“白水寨中那老伯讲话颠三倒四,你何必句句都信?”
    裴沁笑了,“你既连白水河寨那老伯都知道,想必关于我父亲的事,你多少也知道些。我既不追究你欺骗于我,你又何必阻拦?”
    叶玉棠心里轻叹:她果然知道那不是她生父。
    可是她究竟从何处得知,又知晓多少?
    思索间,裴沁又是一句,“劫复阁主亦帮不了我,你有何滔天能力,连我家事也要管?”
    “这世上除了仇欢,恐怕也只有我能管你了。”叶玉棠轻声说道。
    裴沁不错眼的盯着她,整个人,从那种几近嘲弄、激昂的状态之中瞬间安宁下来,安宁得近乎是静止的。
    长孙茂一瞬间也意识到了什么,想上前阻止,却也知道为时已晚。只走近几步,静静留神着。
    “你五岁入谷,细皮嫩肉的小丫头,只知道自己叫小瑶,全名都记不清楚。从小就傻,官话学了一年都说不利索,矫情又娇气,徒有一张漂亮脸蛋,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习武笨手笨脚,做事毛手毛脚,自己犯错也就罢了,别人犯的错推到你身上,也不会为自己开脱。总被仇欢罚去清门洞抄写训诫,那破训诫还是从屁事最多的太乙剑派照抄过来的。凤谷弟子为什么要遵守太乙剑派的门规?我看不过眼,来陪你抄了一宿,便给那蚂蚁大小豆点儿字烦的要死,回去同仇欢大吵了一架……说实话,我在谷里跟你作伴也不过一年多几个月,和你又不熟,每每回谷,你便来粘我,今年说这个公子英俊非凡非他不嫁,明年说那个大侠风华绝代对他至死不渝,后头干脆挤兑起我来,高兴了叫我师兄,不高兴了叫我师姐……”
    双凤眼中惊疑转瞬即逝,惊喜亦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因愧疚、羞惭而生出的不可置信。
    叶玉棠以为她一时半会儿,单凭这只言片语只是不信,微微喘了口气,便将一些更细致的相处细节同她慢慢道来,“我每年过来,都会问你功课如何。有一年甚至一式罗刹刀都没有学完,仇欢也不管。我气她,也气你,当众发了好大一通火,你却不言不语回去睡了。第二天却交给我一根坠玉坠的红绳,同我说,‘师姐,你脖子上绳子太旧,我昨晚重给你编了一个,免得摔了。’那红绳是你熬夜编的,结实又好看,直到……我都一直戴着。你十七岁才将罗刹刀练至第七层,我估摸着你与长孙茂也不过半斤八两,洞庭论剑时想带你俩一块儿,你竟还敢嫌弃我们。洞庭论剑之后,你说想给仇欢贺寿,写信叫我去看她。直至到了才知道,你看出我那会子心情不好,借口将我叫到身边去,成日想着法子哄我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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