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内官守在门口,笑容和善,婉言推拒。
    “蓝璎姑姑,德妃主子的心意咱家替殿下谢过。太子殿下才下朝正同几位大人商量要事,您看实在不便,您把东西留下,咱家替您呈给殿下。”
    蓝璎抬眸,望了一眼书房,似乎隐隐能听到里面人的笑声。
    她想了想,朗声道:“那奴婢谢过公公,烦请公公代为禀呈太子殿下,德妃娘娘感念圣上天恩和太子仁慈,亲手抄写两卷佛经祝皇上圣寿无疆,祝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蓝璎说完暗暗松一口气,把手里捧着的佛经交给那名年轻内官。她从容行过礼,转身要走时,书房里却传来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让她进来”。
    那名内官立即躬身道:“是,殿下。”说完,他把佛经交还给蓝璎,眼神示意她赶紧进入书房。
    蓝璎步上台阶,殿门恰好打开,从里走出两名身着深色朝服的大臣。
    迎面相遇,来不及避让,蓝璎望着眼前之人,怔怔站住。
    一名大臣踏阶离去,另一名大臣却静静站立不动,眼眸沉沉望着蓝璎。
    蓝璎也怔怔看着他,骤然想起才福身施礼。
    那人微微侧身,随手一挥衣袖道:“进去吧,殿下就在里面。”
    蓝璎“嗯”了一声,低头从他身边走过,进入殿内。
    太子燕桢坐在高大的书案前,手持一卷书,看不清楚脸,却无端给人威严压迫之感。
    蓝璎捧着佛经,跪拜行礼,将方才在院中的话再说了一遍。
    太子这才放下书卷,抬了抬手:“拿过来。”
    蓝璎起身走到书案前,低着头将佛经呈递过去。
    太子拿起佛经,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随手放置案上。
    他清冷的眸光落在蓝璎斜插于头顶的石榴簪上,沉声道:“德娘娘身子如何?钟秀宫住得可还舒适?”
    蓝璎回道:“娘娘身子如常,只是体弱畏寒,如今搬回钟秀宫,再不惧冬日苦寒。娘娘心内欢喜,很是感激。”
    太子闻言忽而起身,踱步从书案后走出。蓝璎低着头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不觉退后半步。
    她这一动似乎让太子极为不满,听得他冷声道:“你怕孤?”
    蓝璎答道:“奴婢不敢。”
    太子道:“怎么你一直不敢抬头看孤?”
    蓝璎低头道:“奴婢不敢。”
    “抬起头来”,太子语气凌厉,命令道。
    蓝璎缓缓抬头,看到一张冷峻阴沉的脸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眸光清寒锋利如刀剑。
    第十一章 缘错
    以前在乾元殿奉茶,蓝璎不是没有见过皇五子燕桢,只是那时他寡言少语,行事低调,不甚引人注意。
    如今燕桢贵为东宫太子,奉旨监国理政,权势滔天,气派凛然,自然比不得从前。
    蓝璎惴惴不安凝望这位未来的皇帝,思及御侍姑姑出宫前所说的话,只觉太子燕桢好似猛虎恶狼,下一瞬就要把她剥皮吃了。
    她惧怕至极,却不敢低头亦不敢动,只咬牙坚持,脸上神情似哭非笑。
    燕桢神色淡淡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走到左侧紫檀雕螭龙纹多宝阁前。
    他沉沉开口道:“以往在父皇跟前奉茶,从未见你这样怕过。如今当上一宫掌事,胆子反倒变小。记住了,以后但凡钟秀宫有事可直接来找孤,不必害怕。”
    蓝璎既惊又喜,既喜又忧,晕晕乎乎出东宫。
    一路走着走着才猛然发觉错了方向,转身掉头间,蓝璎看到身后远远跟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深色朝服,正是方才在东宫遇见的陈明楷。
    四周无人,蓝璎放心大胆地朝他走过去,试探道:“你在等我?”
    陈明楷眼神关切,反问道:“刚刚在东宫,你没事?”
    蓝璎摇头,笑望着他不语。
    陈明楷这才放心:“无事便好。东宫那里,你少去为好。”
    蓝璎轻轻点头,想起德妃母亲的事情,忍不住叮嘱道:“你平日行事要多加小心,我爹娘还有……都劳累你多加看顾。”
    陈明楷眼神微动,温声道:“外面的事有我,你不用担心。你在宫里,切记耐住性子,好好跟着德妃。等过两年,我保证你能够顺利出宫。”
    蓝璎郑重点头,控制住情绪,哽声道:“等出宫后,我一定好好地孝顺爹娘,我就守在他们身边,哪儿也不去。”
    “六年不见,璎儿你长大了,也……端庄知礼了。”
    陈明楷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美丽女子,神思涌动,情难自抑。
    他抬手想为她理一理耳鬓旁的碎发,她下意识迅速躲开。
    蓝璎心跳加快,沉着脸,语气严肃道:“你要好好待我姐姐,若是你敢欺负她,惹她不开心,我便是出了宫也不会饶你。”
    说完,她自己听着觉得不够厉害,又补充道:“不对,你胆敢欺负我姐姐,我这就去向太子殿下告状,说你私德有亏,不配为官。”
    她神情严肃的娇俏模样让陈明楷脸上苦笑不得,心内更是酸苦难辨。
    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不懂得他的心,仍然不知“愁杀人”到底是何滋味……
    激愤之下,陈明楷不顾一切,冲动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眼里满满的全是失落与寂寥,还隐隐夹杂有几分不甘。
    他压抑着声音,低喊道:“当初嫁给我的人为什么不是你?这么多年了,你宁愿挨在宫里受苦,也不曾有过半分后悔么!”
    蓝璎惊震失神,紧紧抿着嘴唇,被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气得眼眶发红,泪水直打转。
    眼前的男子已不再是少年时温煦如春风的翩翩模样,时光改变了他,却也改变了她。
    蓝璎定定直视着陈明楷,冷笑质问道:“你居然还说我?明明当初娶姐姐的人是你!明明是你一去不回,明明是你……是你抛下我不顾!既然陈大人你不曾后悔,奴婢一名小小的宫女,左右不过混日子,又何必自寻苦恼!”
    陈明楷双眼圆瞪,听完她的话,脸上怒色渐渐消散,眼神忽然变得黯淡。
    默然许久,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转过身缓步离去,自言自语丢下一句话,语气甚是寞然。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蓝璎如闻惊雷,愣了会儿,小跑上前,一路追着他,急声问道:“你什么意思?凭什么你又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明楷苦笑了笑,本不想回答,但见她一路紧跟,像盯着犯人一样瞪着他,也是无奈好笑。
    他叹道:“等出了宫,你再去问老师和师娘吧。”
    蓝璎骤然一惊,脑中更是糊涂。倔强脾气上来,她不管不顾,仍是死死拦住陈明楷出宫的路,逼着他把话说清楚。
    两个人追追赶赶,绕着圈子,一直纠缠到东宫附近的太液湖旁。
    站在太液湖边,对着碧波荡漾的澄净湖水,陈明楷终于肯道出一件埋藏心底多年的旧案。
    建昌二十七年冬,陈明楷接了家书离开青山书院,回到京中宁国公府。
    回了家,祖父宁国公陈庭楚告诉他明年春皇帝便要下旨选秀女以充实后宫,问他有无娶妻之意。
    陈明楷觉知事态紧急,顾不得礼仪颜面,便恳求祖父修书一封急递梅城县,向蓝家提亲,为嫡孙陈明楷求娶蓝家嫡女蓝璎为正妻。
    陈明楷本以为此事毫无波折,必定成功。
    却不曾想,到腊月底,蓝溥回函宁国公,称自家女儿蓝璎蒲柳之姿不足以婚配公府嫡孙,故而一言回绝。
    亲眼见恩师于信中言辞坚决,毫无回旋余地,陈明楷深受打击,心灰意懒。
    便是在这时,富昌伯蓝渭亲自登临宁国公府,放低身姿不顾体面,以求蓝陈两家消除嫌隙,重结秦晋之好。
    宁国公陈庭楚大为感动,当场点头应允,与蓝渭火速定下一纸婚约。
    往事难堪回首,陈明楷满面神伤,遗恨难消。
    他寞然悔道:“我那时先看到老师回信拒婚,后又听人传言,说老师意欲将亲生独女送入京都,许配给四皇子为侧妃。我错信谣言,一时赌气才答应娶你姐姐过门……”
    秋日残阳下,蓝璎如梦方醒,瞬时彻悟。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爹爹当年断然拒绝了宁国公府的婚约,陈明楷才娶了堂姐蓝娉婷。
    而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关于宁国公府的那封来信,爹爹当年一个字都没跟她提及,想来便是阿娘,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晓吧。
    “璎儿,你怎么了?你看着我,看着我……快说句话!璎儿!”
    陈明楷充满关切的急呼,很是及时地将蓝璎飘忽纷乱的思绪从恍惚中拉回到现实。
    第十二章 新帝
    蓝璎纤瘦单薄的身躯在风中轻轻晃了晃,陈明楷立时伸手去搀扶她。
    她对他温柔淡笑,同时无力地拿开他撑住她腰身的一双大手,认真道:“多谢,不用。”
    陈明楷松开双手,默默退后一步,望着蓝璎满是泪水的脸庞,心中极其难受。
    他无力道:“璎儿,对不起。”
    蓝璎静静望着他,泪眼瞬时模糊了视线。
    “明楷哥哥,你该知道,我蓝璎不是那种人。此生我不求富贵,只求一心人能白首不相负。”
    陈明楷顿时心碎如刀割,转过头,一行清泪从眼角慢慢流出。
    蓝璎望着他,只觉锥心般的痛简直让她难以呼吸。
    “好好待我姐姐,莫要负她。”
    她躬身朝他施礼,堪堪丢下一句话便撒腿狼狈狂奔,夺路而逃。
    孟冬十月,天气骤然变寒。
    皇帝銮驾回宫,仍命太子监国理政,自己则退居后宫潜心养病。
    世事难料,仅过半月,皇后便因突染恶疾药石不灵,薨逝于凤仪宫。
    建昌帝骤失发妻,悲痛欲绝,日夜伤怀,再次病倒于榻上。皇帝已近六十,这一病沉重难治,龙体每况愈下,迟迟不见好转。
    后宫人心惶惶,朝政却因储君早定而稳固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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