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曾经有过的孩子,德太妃泪流满面,却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蓝璎也是泣如雨下,抱着德太妃,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德太妃缓过神,擦了泪,冷声道:“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
    蓝璎默默摇头,心里痛到不行。
    德太妃道:“我最恨的,是我终于知道,当年毒害我腹中孩儿的人其实就是我父亲。他攀上了四皇子,不惜拿整个蒋家押了宝……他让春月在我每天必喝的安胎药里加了毒药,害得我小产。然后他指使春月攀咬僖嫔,为的就是替四皇子铲除大皇子。”
    蓝璎惊骇万分,难以置信道:“唐国公怎么会?若为夺嫡,娘娘肚子里才是他亲外孙……”
    德太妃冷冷道:“因为父亲等不急,又或是他根本不信我能诞下皇子。他做这一切的事,都只是为权位,为他自己的野心。”
    蓝璎呆在那里,哭求道:“娘娘,您莫要伤心,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哭了。”
    德太妃拍拍她的手,端肃道:“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人活一世,最该为的是自己。你即便再伤心,再难过,也要照旧吃饭,照旧睡觉,照旧好好活着。”
    “你要活着,等着这一世,看老天究竟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德太妃的话犹如一壶美酒,蓝璎闻之,顷刻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正因为爹娘不在了,她才更要好好地活。
    今年她就满二十五,到年底不管是出宫还是留在寿安宫,她都会勇敢地走下去。
    七月,战局骤然急下。
    嘉平帝于三月新任的统帅再次被敌将宋仝斩于阵前,大军折损严重,撤出宣州,一路退至江州。
    前方战事吃紧,兵马粮草极为匮乏。朝廷却再难募充兵力,筹措粮草,提供坚定持续的后方支援。
    朝中原属主站派的大臣们态度渐渐消极,竟纷纷提出讲和之策。
    京中武将也无人主动请缨,愿为前方平叛主将。
    嘉平帝怒而驳回众大臣讲和之策,当场任命监军陈明楷为三军统帅,加封正一品大将军,并令八百里加急传旨,着命大将军陈明楷必须竭尽全力,集合一切力量,快速平定诸藩王叛乱。
    三军将士面前,陈明楷跪地接过圣旨,神情肃穆,并无任何欣喜之情。
    他将皇帝的赏赐全部分给军中将领,自己一件不留。
    十日后,陈明楷亲领八千骑兵趁夜驰入先皇长子临江王燕榄藩地,并以皇帝名义将临江王所拥两万藩兵征作平叛之用。
    加上在宣州、江洲、临江等地先后募征的兵马,陈明楷所领朝廷之军再次达到八万,虽没有收复宣州失地,但足以将诸藩王靖难之师稳稳阻挡在江洲,使他们不能妄图渡江。
    就在朝中众臣皆以为战局重新稳定之时,新任大将军陈明楷忽然上书。
    他在折中奏请皇帝斩杀当初提议削藩的丞相韩子良,加封荣安郡王谢伯恩为亲王爵,赐以国姓,并赦免宁亲王叛国弃军之罪,以此三条为信约,与诸藩王言和,罢兵休战。
    第十五章 出宫
    嘉平帝暴怒,下诏将陈明楷就地免职,调其回兵部任正六品主事,负责朝廷募兵筹粮之事。
    从正一品到正六品,官阶足足降五级。传闻陈明楷于中军大帐接旨时,不仅不悲愁,反而如释重负,仰天大笑。
    九月,诸藩王靖难之师夺下江州,顺利渡江北上,京城面临失陷之危。
    嘉平帝连降三旨,急速召回五名败战将领,一一斩杀处死。
    十月,靖难之师再以破竹之势连番攻占寿州、济州、颍州,直逼京师。
    荣安郡王谢伯恩与襄亲王燕夷吾共同登顶泰山时,指着北边京都皇城的方向,发下豪言,称用不了两个月,靖难之师必定攻破京城,斩下嘉平帝燕桢的头颅,给军中将士们装酒用。
    回过神来的嘉平帝,再次任命陈明楷为主将,率领京都最后的两万兵马镇守潼关。
    潼关是关中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失守,偌大的京都皇城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杀,再无回天之力。
    最后决战在即,关中人心惶惶,恐惧和不安笼罩整个皇城。
    京中许多富贵商贾不惜舍弃铺面家产,携了家中老幼往外逃去。就连各部官员中也有不少人在悄悄变卖屋宅田庄,想着法子把父母妻儿送到北边安稳的州县。
    这一天,寒风瑟瑟,草木凋零,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德太妃屏退左右,独带蓝璎一人来逛花园。
    假山上,巨石耸立,二人流连其中,来回走了两趟,志趣不减。
    确定周遭无人,德太妃从颈间取下一枚洁白莹润的羊脂玉蝴蝶玉佩,小心不舍地交到蓝璎手里。
    她低声道:“阿璎,把玉佩给我母亲,让她收好。跟她说,如果路途中遇到藩王的队伍,切莫惊慌,拿着这枚玉佩去找宋仝将军。我相信,他见到玉佩一定会保护好母亲。”
    蓝璎闻言骤惊,待抬头望见德太妃温柔又忧伤的神情,忽然间明白过来。
    原来,当年从贼匪手中救下德太妃的人就是荣安郡王麾下猛将宋仝。
    一个令朝中文武大臣闻风丧胆的名字,一个于万军之中仅凭一柄红缨雁翎枪就连斩两名朝廷军统帅的人——此人正是“宋家军”首领宋仝。
    昔年往事,提起便是锥心情伤。
    蓝璎不忍再惹德太妃伤心,只道:“娘娘放心,此事奴婢一定办好。”
    德太妃拉着蓝璎的手道:“本宫身边幸得有你,不然今日之事,再找不着第二人肯替本宫去办了。出宫之后千万小心行事,不管此事办没办成,明儿宫门下钥之前,你必须得赶回来。”
    蓝璎重重点头,向德妃认真行了一礼,然后转入假山下的山洞中。
    山洞蜿蜒向前,穿过一段细细长长且极其狭窄的石头缝后,霍然开朗。出山洞,沿着一条长满荆棘杂草的小路走上一段,便是宫中六尚之一的尚食局所在。
    德太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买通了尚食局负责采买新鲜瓜果的许嬷嬷,请她负责把蓝璎偷带出宫,第二日再给带回宫。
    蓝璎低着头,跟在许嬷嬷身后,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未经任何盘问便顺利出了宫。
    一直走到街上,混入稀稀落落的人群中,蓝璎忍不住回头,这才发现出宫的门是集庆门,正是十年前她入宫参加殿选那日进的宫门。
    许嬷嬷见蓝璎一脸恍惚,仿佛不敢相信的样子,不由慨叹。
    “也就这种时候,我敢带人出来。换做以前先帝在位,就算给一座金屋,我也没胆干这掉脑袋的事情。”
    蓝璎不解道:“嬷嬷你为什么现在敢了?”
    许嬷嬷长叹道:“哎,这天下要变主啰!咱大熙朝的江山眼见就要被姓谢的小子给夺去啰!如今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想着法子往外逃?”
    “乾元殿、凤仪宫、昭阳宫,哪个宫里不是天天少人?皇上皇后都管不了,那些守卫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如今也就我们这些老人跑不动了,干瞪着眼在这等死呢!”
    最近这段时日,宫里不断地有人私逃,此事蓝璎倒是知道一些。
    她只没有想到,太监宫女出逃的事态如此严重,竟连乾元殿和凤仪宫都有发生。
    蓝璎心里滋味错杂,想着年底本该是她到龄放出宫的日子,如今只怕也是“黄粱梦”一场。
    其实蓝璎本来也没有多么期盼着出宫,爹娘已经不在,她原想着,与其出宫孤零零一个人,倒不如留在宫里陪着德太妃一起慢慢老去。
    如今这种局势,倒也好,听天由命罢了,再用不着搁在心里纠结不下。
    到一个路口,许嬷嬷与蓝璎约定,明日傍晚宫门下钥之前,两人在集庆门会合。
    就在蓝璎转身离去的时候,许嬷嬷又禁不住将她唤回。
    蓝璎疑道:“嬷嬷还有事?”
    许嬷嬷慈爱地望着蓝璎,用手遮住半边脸,压着声音道:“姑娘,既出来了,你也赶紧地逃吧,往北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蓝璎婉然道:“多谢嬷嬷好意。烦请嬷嬷明日一定在集庆门等我,我与太妃娘娘早已有约,必须回宫。”
    许嬷嬷连连摇头,望着蓝璎一步步远去的纤弱身影,不由低叹一句。
    “这般水灵灵的美人,可怜遭逢这乱世,哎,真真可惜。”
    宫中十年,蓝璎曾无数次畅想着将来有一天出宫在外的景象。
    那是东南西北任君行的自由,是嬉笑怒骂皆由心的真实,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深情闲澹,是“万家灯火暖春风”的世间繁华,更是“碌碌于富贵,汲汲于荣名”的人间世故……
    此刻,走在京都街道上,她梦想中有多喧闹美好,现实就有多寒冷凋敝。
    街道空空荡荡,行人稀稀落落,两边的铺面竟有半数以上都是大门紧闭。
    忽然一队人马过来,仔细一看却是守卫京师的御林军或是府衙里巡逻搜捕的差役,倒把“做贼心虚”的蓝璎吓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大气也不敢出。
    第十六章 送别
    出宫的感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让蓝璎很是失落。
    十年前,一路从熙州到京都,车马不绝,商货繁盛,全然不是今天这副衰败没落之景。
    蓝璎这回出宫并非游玩,而是真正“身负重任”。因此她也来不及站在街上伤怀感叹,而是按照德太妃所教直接找到蒋家在京郊的宅子。
    这座宅子是先帝崩逝后,德太妃遵旨迁居寿安宫时,嘉平帝另赏给蒋家人的居处。
    屋宅虽大,但地处偏僻,人烟寥寥,在京城最西边。
    蓝璎久居深宫,不辨方向,绕了两个路口,直至日头偏西,才找着地方。
    更为不巧的是,走上台阶,蓝璎才发现蒋宅大门紧紧闭锁。她站在外面,叩门半响,喊得嗓子沙哑也无人回应。
    蓝璎无奈只好绕着大宅走上一圈,最后在草木杂生的地方找到一个矮小木门。
    叩了两声,木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个满头银发,穿着深灰色绵夹袄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内。
    她满脸褶皱,目光混沌无神望着屋外来人。
    蓝璎正要开口询问,但见老妇人身后又快步走过来一名面容红润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望见蓝璎,脸上欣喜,步伐更加轻快。
    她远远喊道:“蓝姑姑,你可算来了,让姐姐好等。”
    蓝璎看到她,也极为欢喜,柔声唤道:“叠翠姑姑,许久未见。”
    叠翠走到门口,将蓝璎拉进屋内,迅速关上门,指着她给老妇人介绍。
    “老夫人,这位姑姑就是咱们娘娘宫里的掌事蓝璎,娘娘特意叫蓝姑姑过来,好安排咱们出城回梅城县呢。”
    老夫人眼神微动,望着眼前之人,平静道:“随老身进屋去说话吧。”
    蓝璎满脸惊震,万万没想到眼前衣着朴素,沧桑衰老的老妇人居然就是德太妃的母亲甄老夫人。
    她疑惑地望向叠翠,叠翠也只是轻轻摇头,神情哀莫。
    蓝璎常听德太妃提起自己的母亲,在她言语中,甄老夫人一直是仪态万方,娇柔纤弱的江南女子,似乎是画中的美人,娇艳亮丽,永不退色。
    如今所见真人,让蓝璎既感惊震,又觉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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