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了?
    赵吼问道。
    程宴平手搭在男人劲瘦的腰上,男人的后腰上有一道很长的旧疤,他用指腹轻轻的抚摸着。
    等以后我们成亲,你就有家了,也有亲人了。
    只寻常的一句话,赵吼的鼻子却酸的厉害。
    他臂弯用力,将人狠狠地抱紧。
    我以后一定对你好,拿我的命对你好。
    程宴平笑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要活着,好好的活着,知道吗?
    赵吼点头。
    我自小漂泊孤苦,唯一会写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虽早早就体会到了世间冷暖,可却未曾想到对我下手的会是自己人。
    他闭上了眼睛,似是回到了那日。
    斥候前几日来报,说漠北的大军有异动,赵吼当时不疑有他,亲率五千精兵,埋伏于鹰嘴岩,鹰嘴岩形如鹰喙,易守难攻。
    消息的确不假,漠北派出了精锐的狼骑兵。
    就在双方战况胶着的时候,赵吼看到了援军来了,他振臂一呼喊道:弟兄们,给我杀!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所谓的援军却是来取他性命的。
    前后夹击。
    他手下的五千精兵尽数命丧于鹰嘴岩,慌乱之中,他的副将孙二德换上了他的衣服,朝着反方向逃去,临走的时候他抓着赵吼的手说,将军,这辈子我孙二狗能跟在您身边值了。我别无牵挂,只老家龙门镇还有个老娘,您若是得空便替我去瞧瞧她老人家,别告诉他我死了,就说我失踪了。还有......
    男人的脸忽的就红了。
    还有就是我那媳妇,可怜她自打跟了我也没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你跟她说让她别等了,找个好人家改嫁了吧。
    赵吼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我当时就眼睁睁看着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个一个倒在我的眼前,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两年多来,他尽量不去触碰往事,可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还是会看到漫天的硝烟,还有浓浓的血腥味,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的梦里。
    程宴平一时语塞,他伸手将赵吼揽见怀里,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以后我跟你一起孝敬孙婆婆,我们给她养老送终,我们养花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
    会好吗?
    一定会好的!
    家里出事的时候,程宴平无数次想过去死,可一路走来到了现在,他又觉得活着挺好的。真要是死了无非就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很多时候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活着才是最难的。
    军营里的事他虽不懂,可却也知道这必定跟元光帝有关,看来他不光想把持朝政,连军队他也想收归到自己的手里。
    他就是那样的人,自小便是。
    程宴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赵吼,他埋在他的颈项间,身体轻颤着,他沉声问道。
    现在边地的驻军将领是谁?
    赵吼的声音哑的厉害。
    周原朗。
    当初便是他带的兵与漠北人狼狈为奸,将他的弟兄们斩杀殆尽。即便到死他也不会忘了这个人,和他那张脸的。
    程宴平嗤笑一声。
    原来是他!
    七皇子之所以能登基,就因为他娶了汝南周氏的女儿为妃,得了周氏的襄助,这才得以登上帝位,而这周原朗便出自汝南周氏。
    赵吼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些。
    你知道他?
    程宴平点头,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只有长长久久的活着才能有机会替亲人战友报仇雪恨,也唯有好好的活着才对得起那些牺牲的人。
    程宴平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温柔的,可现在他的眼里却有着利光。
    有时候威武勇猛是男儿血性,而蕴锋利于无形的竹叶也可夺人性命。
    放心吧。总有一天你会亲手为你的手下弟兄们报仇的!
    这一夜,两人说了许多的话。
    直到天边泛起青黛色的时候,程宴平才沉沉睡去。
    闭上眼睛快睡着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赵吼说,你安心去教书,婚礼的事交由我来办!
    ......
    翌日。
    赵吼起了个大早,虽没睡上多大会儿,可精神头却十足。
    天一热,程宴平的胃口便浅了。即便是再好吃的东西,也都只是吃一两口便不吃了,所以他起了个大早,打算给他做个凉拌面。
    面条熟了之后捞出放进冷水里凉过。
    又切了些黄瓜丝,花生米碎,芝麻,用上热油一浇,立马香气四溢。
    今儿是程宴平第一天去学堂,没成想差一点就迟到了,他匆忙往外冲的时候却被赵吼给拉了回来。
    吃完早饭才可以去!
    程宴平见他神色坚定,且凉拌面又格外的诱人,便在桌旁坐了下来,边吃边嘟囔道:这还没成亲呢,便管起我来了。
    赵吼在他对面坐下,将一个木匣子推给了他。
    这里头是房契和地契,还有我这两年攒的银子,都给你!
    程宴平忙着吃面,连看都没看。
    哦!
    赵吼悻悻的,这要是搁以往程宴平定会感动的过来亲他一下的,可今儿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他不由有些失落。
    这不还没成亲,离七年之痒还早着呢。
    等咱们成了亲,这个家就交给你管了。
    程宴平动作一顿,撑圆了眼睛。
    啊?你让我管家?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银子败光了?
    管家的事,他从前可没做过。
    赵吼笑着道:不怕。大不了我就不眠不休的去赚钱,虽比不上你从前的日子,但也不能让我媳妇跟着我吃糠咽菜啊。
    程宴平满心欢喜的将木匣子锁进房间的柜子里。
    临出门前,赵吼又将一个布袋交给他,回头若是课堂上渴了便吃些润润嗓子,学生们若是不听话了,你跟我说,我替你教训他们。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
    程宴平耳朵都被他念叨的生了茧子,埋怨道:赵吼,你简直比我爹娘还要啰嗦呢,等将来老了定是个话痨小老头。
    赵吼长臂一伸将人勾进怀里。
    我这是为谁呢?
    程宴平笑着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我真的要走了,若是我这个做先生的都迟到了,那以后还怎么有脸约束学生们。
    赵吼依依不舍的松开了他。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才径直去了镇长家。
    镇长正在院子浇花,见了他冷笑一声,可真是稀客啊,什么风把赵猎户您这尊大佛给吹来了。一想起昨儿的事他就来气,他明明跟程宴平在喝酒呢,结果弄到最后人家两口子是二对一,把他这把老骨头给喝多了。
    现在这会子耳朵根子还疼呢。
    赵吼拱手道:张叔,昨儿的事你可不能怪我,您自己个贪杯抱着酒坛子不撒手,我们也没办法啊,宴宴说过门是客,做主人家得好客。
    镇长也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就是爱刺赵吼两句而已。
    宴宴?
    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警惕的看向赵吼,说,你小子到底找我来所为何事?
    赵吼默了默。
    想请你当我和宴宴的媒人。按着咱们镇上的习俗,成亲需得两个媒人,我想着您德高望重,且跟我家宴宴关系又好,所以这个媒人您来当最合适。
    镇长被哄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从前只觉赵猎户是个闷葫芦,整日里寒着一张脸,不想说起话来倒是中听的很。
    那你们打算定在什么时候?
    赵吼回道:越快越好!
    镇长顿了一下,抚着胡须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做事就没个计较,这成亲可是人生中的大事,半点也马虎不得,虽说咱们龙门镇没有两个男子成婚的先例,但是按照习俗,三媒六聘那是一样也少不了的。这一样一样准备起来怎么也得数月的时间。
    我与宴宴皆无父母长辈在身旁,一应的事务便都交由您来处理了。
    赵吼恭敬的行了一礼。
    镇长很是受用,那另一个媒人你打算请谁啊?
    赵吼回道:孙婆婆。
    镇长点了点头。
    倒也妥当,既如此我便去找孙婆婆商量去了,这些个流程你们年轻人哪里懂?
    两人又一道去了孙婆婆家。
    孙婆婆听说赵吼要娶亲,高兴的都掉了眼泪,直点着头道:自打我第一次在你院子见到小后生,我便知道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果不其然,这才没多日子便要成亲了。
    成亲的琐事繁多,赵吼听了几句只觉脑仁都发涨,便起身离开了。
    我去山里头下几个套,捕些猎物回来,婚宴时的肉便有着落了。
    镇长原先对他半途离开很是不满意,听了这话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便挥手道:去吧。等屋子里只剩两人的时候又感叹道:到底是要成亲了,人也更稳重了些。
    孙婆婆应声道:谁说不是呢。
    ......
    等程宴平到学堂的时候,一众学生们早已坐的整整齐齐,比之他想象中要很多。
    学生们的年龄跨度比较大,从五六岁到十七八岁的都有,程宴平数了数竟然有三十七人,比之登记的要多了好几个人。
    多出的来的几个是大姑娘。
    个个脸面绯红的站在学堂的后面,见程宴平的眼神扫了过来,又都低着头,有个胆大的颤声问道:程先生,现下农闲的时候,我们也想来上学,您看可以吗?
    程宴平对着她们笑了笑。
    可以,当然可以。古语有云学无止境,任何人、任何年岁来这里读书都可以。只是课桌不够,等回头托了镇长,让他再添置些,这几日就得麻烦你们站着听,或是自己从家里带小马扎来。
    程宴平又问了学生们学习的进度。
    有些已经认得几个字,甚至会背一部分的《三字经》了,但是大多的都是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所以,程宴平还是决定从头开始。
    他将方块字拿了出来,这些一寸见方的纸上写了些简单的字,字体是端正的楷体,是他一早就写好备下的。
    大、小、太......
    都是些浅显易懂的字,跟学生们解释了这些字的意思之后,便让学生们在书本上自己临摹练习。私塾日常的运营都是镇子里的人凑的银两,由镇长总管,隔段时间便做个公示,公布银两的去向。
    而书本都是镇长统一采买,毕竟镇上的孩子家有稍微宽裕些的也有穷苦些的,未免有的孩子有书本而有的孩子没有,所以文房四宝之类的,皆是学堂里统一提供。
    这些学习的用具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是于孩子们却都是珍宝一般。
    一时间课堂上只闻沙沙的写字声,程宴平顺着走道挨个观察,有先前习过字的写的便顺畅些,有些连毛笔都不会拿无从下笔。
    程宴平格外的耐心,抓着他们的手亲自教过,又教了些注意事项。
    看着学生们勤奋好学的样子,程宴平心里格外的有成就感。从前他启蒙的时候,都是父亲从外头请了先生来教他的,琴棋书画来来回回换了许多,从最初的临摹描红,到后来的小有成就。
    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寒暑,彼时倒也不觉的辛苦,只想着他病了,不能如大哥那般整日里出去玩耍骑射,所以便只能寄情于诗词歌赋上。
    没成想隔了多年,他这些微末的本事就派上了用场。
    后面几个年岁稍长的女孩子,见程宴平踱步走了过来,立刻就红了脸。乡下地方虽不似京城里有那么些讲究,但是到底男女有别,且这些女孩也大多都晓事了,乍然见了程宴平这样气质出尘,容颜绝色的男子,自是会小鹿乱撞,不知所以。
    程宴平倒是未察觉她们的异样,如常的纠正了她们握笔的姿势,又叮嘱她们回去要勤加练习。
    花花年纪最小,身量也小,便坐在前排。
    不一会儿便写完了字,举着手喊道:神仙哥哥......喊完又吐了吐舌头,先生,我写完了,您瞧瞧我写的可好?
    程宴平走了过去,见小丫头的手上和鼻尖沾了墨汁,掏出了帕子帮她擦干净。
    小丫头倒是很有天赋。
    字虽写的很大,横竖也有些歪斜,但是好歹也有个形似,没有将字拆分开了。
    花花写的很好!若是好好念书,将来定是一位女状元。
    殊不知这样随意的话,还有让女子上学的举动,于多年后更是改变了大渝的风气,彼时大渝官场中出现了第一位女官,甚至官拜尚书之职。
    花花得了夸奖,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又拿起笔认真的写了起来。
    程宴平又想起来,既是上学了,自然也不能再称呼小名或是昵称。
    花花,你大名叫什么?
    花花眨着大眼睛,一脸茫然。
    就叫花花呀。
    程宴平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那你姓什么呀?
    这个我知道,我姓孙。
    花花笑着回道。
    程宴平知道乡下的女子地位低下,多半是没有正经名字的,未出嫁前顶多叫个二丫,三丫,招娣,盼娣,来宝一类的,等出嫁了便从夫家的姓。
    或是叫罗三娘,或是叫徐四娘,仅此而已。
    只同而为人,一辈子至死都没有自己的名姓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那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就叫婉彤。孙婉彤......
    花花虽不甚明白,还是似模似样的起身行了礼。
    多谢先生赐名。
    有了这一例,学堂里的女学生们也都蠢蠢欲动,有人先耐不住性子便站了起来道:先生,我们也没有自己的名字,还请先生赐名。
    一上午的时间眨眼间便过去了。
    许久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中途暂停的时候,他在一旁休息,打开了赵吼给他的布袋子。
    里头装的都是些时新的瓜果。
    颜色翠碧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金黄的杏子,暗红的李子,且都洗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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