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岁的高中生,说出来的话像操碎心的老母亲陈里予点点头,脑海里短暂闪过母亲的影子,又被他啼笑皆非地按下去了。
    江声又不太放心地叮嘱他几句,直到早读结束不得不走了,才站起身,小声问他能不能摸摸头。
    陈里予用眼神回他个问号,倒也没拒绝。
    于是江声环视一圈,趁下课交作业教室一片混乱,伸手偷偷揉了揉陈里予的头发。
    走啦,他的大男孩弯起眼睛,笑意明朗又干净,等我拿奖回来请你吃饭!
    陈里予低低地嗯了一声,摆摆手,不置可否,目送他走了。
    一耽误就是十分钟,江声离开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了,老师站在讲台上,陈里予也不想明目张胆地溜出门去画室,便还是决定多坐一节课。
    没有什么事做,数学课他听不懂也不想听,江声平时让他画画的那根笔和书包一起带走了,他自己的东西大多放在画室,课桌里连白纸都不剩一张,甚至不能随手画些什么聊作消遣也不是没办法,问前桌借一根笔不难,只是他不善社交,也不想用别人的东西。
    如果江声在就好了他出神良久,混乱的思绪终究还是落到了这句话上。
    人在身边的时候絮絮叨叨嫌啰嗦,走了又开始想念,这大概是所有青少年的通病了江声其实很会照顾人,大概是因为聪明,想问题总是细心又周全,如果不是在某些方面太过直男、对情情爱爱又一窍不通的话,这么好的人大概也轮不到他。
    在想什么,还没轮到呢陈里予摇摇头,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看江声留在桌上的一叠书课本、练习题,一本厚厚的英语单词册,几本工具书和教辅,还有笔记本。
    这个人很奇怪,笔记不按科目分,按喜好。据陈里予观察,他的所有理科笔记都写在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从前往后写知识点,从后往前记错题,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规律,有哪科就记哪科,顺序也随缘,每次考前看一遍,就顺手多塞进几句话,以至于现在看起来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字和圈点糊成一团,大概也只有江声本人能看懂了。
    语文英语倒是有笔记,老师上课讲什么就记什么,规规整整,从来不看。
    江声这次走把他那本大杂烩的理科笔记带走了,留下语文英语那两本薄薄的本子,夹在课本之间,看起来有些凄凉。
    除此此外,一叠书的顶端还放着一本草稿本,白纸,平时他想随手画点儿什么的时候江声总会撕下几张给他,一个月过去已经肉眼可见地变薄不少。
    陈里予顺手拿过来,想再撕一张下来干些什么权当消遣画不了画就折纸玩,他会折简单的玫瑰花,还有能动翅膀的千纸鹤。
    然而下一秒,他翻开第一张纸看到底下的内容,就忘了玫瑰花和千纸鹤的事,狠狠地愣住了。
    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演算过程之间,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几十个,一笔一画清清楚楚,陈里予。
    简直像是在一笔一画之间,将他的身体与灵魂摊开展平,满含温柔地细细摩挲过,安放在失重宇宙的正中央。
    太奇怪了
    这不是他的本名,是他自己改的名字,和户口本学生证上的都不一样大概只有班主任和教务老师知道这件事,连江声都还被蒙在鼓里。
    他死过一次了,在那晚冰冷沉寂的河水里,被不幸救起后便改了名,仿佛这样就能与过去划清界限,重获新生似的。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用,一个代号罢了,他纠结犹豫的性格不会因为改名成一个野字而自由生长,唯一的变化也只是念起来拗口些,很少被点名,除了江声也没什么人叫他。
    现在他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这个名字,思维便有些停滞,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继而从陌生人身上延伸出诸多不切实际的越线幻想高中生秘而不宣的暗恋戏码,被江声藏起来的心上人,苦思冥想里下意识写出的名字,诸如此类。
    然而心底里又有个声音响起来,告诉他,这就是你。
    这个人也许喜欢你截至目前你展现在他面前的东西,换来了这些浮于表面又藏在心底的喜欢。
    可他心知肚明的,他还有太多江声不知道的坏毛病,太多溃烂肮脏的过往,创伤导致的不正常的心理和人格,口是心非拒人千里的本能即使他有这样偏执的自信,笃定总有一天他能痊愈变好,但至少现在这些东西还藏在他无波无澜的皮囊下,像一颗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让他还不能毫无负担地因为撞破这个秘密而高兴。
    何况他也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哪里值得对方喜欢,又软弱又粘人,小孩子似的要江声照顾,还有些神经质,总连累对方一同承受他的消极情绪也许只是他想多了呢,以江声这样直白的性格,就算把这几十个名字解释成练字消遣,他都觉得无可厚非。
    陈里予沉默良久,还是没有给江声发消息或是当面质问的勇气,只是拿出手机拍了个照,便把那叠草稿纸放回原位,权当作无事发生了。
    只是心跳还滚烫,一下一下敲在鼓膜上,他骗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了自己。
    坐两个小时的车到考点,用三个小时做完一百五十道题,吃午饭,再坐两个小时的车原路返回。
    比赛前江声还在认认真真复习,满脑子化学知识点和做过的题,心无杂念,连陈里予都没有想这种状态持续到他比赛结束走出考场,就戛然而止了。
    去的路上满脑子化学,回来路上满脑子心上人。
    他在想该给陈里予补什么生日礼物实话实说,这比化学竞赛难多了。
    两个小时靠着窗户冥思苦想,脑袋都磕红了,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总觉得陈里予喜欢的东西都离他很远,画具他买不起也不懂,衣服一看就不像他能选到的十有八九还会被陈里予嘲笑品味不行吃的喝的不长久,工艺品算了,陈里予本身就是一件工艺品。
    最后还是下车时侯看到前面女同学的发卡,才恍然有了模糊的思路。
    他依稀记得刚见面那天,陈里予是戴着耳钉和戒指的,胸口似乎也挂着金属制的吊坠,那时候陈里予说不合规矩,将耳钉摘下来随手丢进垃圾桶里,后来便再也没戴过那些花里胡哨的饰品了。
    除了手上一圈低调素净的戒指,常年藏在袖子里,除了画画,其他时候也不会有人看到。
    可他再怎么直男,也知道送人戒指代表什么,何况小猫的心思那么细,如果真的因此对他产生误解,他大概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过是饰品,戴在手上低调不张扬的,又不会让陈里予起疑,最好还能有点儿与生日祝福相关的含义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多亏今天竞赛没有离学校远,负责老师怕路上有人出意外,叮嘱所有人带了手机,进考场前统一上交出了考场再发下来。他玩心不重,拿到手机给陈里予发了条消息说考得不错,等了几分钟没等到回答,就扔进书包没再管了。
    他急急忙忙摸出手机,翻到和他妈的聊天框,发过去一句妈,我手上的红绳是哪儿买的。
    他母亲是幼儿园老师,这时候十有八九在照顾班里的小朋友午睡起床,顾不上他这个大朋友直到他都要走进教学楼、不能再理直气壮玩手机的时候,回复才慢慢悠悠地出现在他手机屏幕上。
    一条语音,大意是那是家里老人在他刚出生时候去什么寺里进香,在山脚下守路人手里买来的,算过生辰八字,能保佑他平安有福。
    于是江声躲进楼道角落里,局促地蜷着身子给他妈发消息,问她,哪个寺。
    十分钟后他活动活动酸痛的脖颈,已经搜索好去那座所谓山脚下有高人易物的寺庙的路了。
    高不高人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诚则灵,他想护佑陈里予一生平安有福。
    第26章 姻缘
    寺庙离江声家不算远,来去三个小时的车程,还没有出去比赛一趟来得久旅游攻略上写着建议夜晚游玩,山下有市集,不偏不倚地为他找好了理由。
    他原本想的是等到周末再去,可今天才周一,要等整整一周的时间,他想起陈里予那句过了今天就不是我生日了,就有些等不住,再加上旅游攻略上说市集只在夜里才有,一来二去,本该定在周末的偷偷出行就被他强行挪到了今晚就算说比赛累了想回家休息,以老刘的性格,十有八九也不会过问的。
    少年人总是这样的,莽撞冲动不计后果,想到就去做了,一刻也等不及,只是他天性使然,冲动也安眠于平和良善之下,直到现在遇到陈里予,才终于苏醒过来,后知后觉地开始为了心上人做些出离疯狂的事。
    大概就是谈恋爱使人失智吧江声默默想着,一边蹲在楼梯间里,买了今晚七点半的景点大巴车票,付款成功后立刻站起身,往班主任办公室跑。
    起身时候撞到低矮的墙,还被磕得嗷了一声。
    如江声所料,老刘确实爽快同意了让他回家休息,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他只是晕车而不是发烧感冒。
    平常身体素质不是挺好的,给他签假条的时候老刘嘴里还嘀咕一句,签名写得龙飞凤舞,以往春游秋游坐大巴,也没听你提起过晕车啊
    江声挠挠头,没怎么骗过人,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大概是今天考试用脑过度了吧。
    老刘哦了一声,没有再起疑,只叮嘱他好好休息递给他假条的时候又感慨道:说起来,怎么高三了还安排你们去竞赛呢,影响高考了怎么办下回得和学校反映反映,少让咱们班充数去了。
    没事儿,多拿些奖也挺好的,说不定以后自招用得上,江声回想起自己家里那一抽屉凑数凑出来的竞赛证书,随口道,谢谢老师,我先走咯!
    随口一说,一语成谶。
    二十分钟后江声坐在前往寺庙的旅游大巴上,由衷地感谢这辆车路过他们学校,他不用再转车。
    走之前他回了趟教室,原以为陈里予不会在,没想到对方安安分分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似乎在睡觉。
    于是他趁着下课走过去,动作轻缓地摸了摸小猫陈里予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听见他说晚自习有事要出去、放学再来接他便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脸颊热热的,贴在他手心里,像什么睡懵了的可爱动物,声音也软乎乎的,轻声叫他的名字,又低又软地挠在他心口。
    江声想了想,还是摸出手机,翻到陈里予的聊天框,把先前说的话打出来又发了一遍。
    晚上家里有点儿事,回去一趟,放学在校门口等你。
    临近下车时候,陈里予的消息才回过来,三个字,知道了。
    这座寺庙算他们城市挺有名的景点,本地人不怎么去,外地人逢游必来,市集也比他想象中热闹,熙熙攘攘地挤成一隅,一眼望去看不见他母亲口中易物的老人,倒是看见了算命求缘的招牌,明晃晃的两个大字,手相。
    他从前不信这些,理科生,满世界的数理化,探求切实精准的结果,与高深玄乎的东西背道而驰然而大概是因为有了心上人,让他看不清结果的男孩子,看见这块招牌的时候,他心底居然也升起了一丝好奇。
    走到招牌前他才发现这个小摊不仅算命看相,也经营些小买卖,与他腕上那根十分相似的貔貅红绳赫然在列,在矮桌上辟出一块来单独放着十几条,只是没有标价。
    问过店主才知道,价钱随缘而变,能辟邪祈福的。
    行,于是他在老妇对面坐下来,道,您给我看看。
    老妇看他一眼,慢悠悠地问,看什么学业前程,钱财事业,还有俗世姻缘。
    江声沉默片刻,垂下视线,轻声说:姻缘。
    网上常有人说算命挑好听的说,玄玄乎乎全看如何理解,不能信的,可偏偏有人明知如此,还会去算,无关乎信仰或迷信,只求一个声音,替他将心底难言的话说出来。
    老妇借着一盏暖黄蜡烛,细细看了他的手心,话音还是慢,平和得仿佛古钟悠鸣:有福之人。
    十八前后遇见良人,一生无人变心,果是好果,轻抚过他掌心的手指一顿,又继续,有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江声语文不好,却直觉这句诗不全然是赞颂爱情的,闻言愣了愣:什么意思
    老妇看他:有一小劫,分离两年往后便再无劫难了。
    说罢第一次露出笑容,白发苍苍,眼神和蔼:小伙子,你的姻缘很好,只是与众不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看来或许怪异,但你们彼此心知肚明,安定无憾了。
    明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可他一想到陈里予,将这个名字与姻缘二字联系起来,便忍不住弯起嘴角,心跳有些加速。身高腿长的男孩子,坐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一隅,坐在低矮局促的小凳上,支着下巴藏不住笑,眉眼轮廓被暖黄烛光映的柔软,市集熙攘的灯光落在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上,悄无声息地窥探他发红的耳朵。
    他又回味了片刻,才在老妇的提醒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指一旁价钱随缘的红绳:对了,请问这个
    只问姻缘么,对方似乎有些讶异,其他像你这么大的小伙子来我这儿,都是求学问路的,你不问问吗?
    江声摇摇头他本来就不太相信这些事,与陈里予扯上关系才会好奇些,至于学业和前程,他自己的事,求人也求不来的。
    妇人说他缘分到了,红绳只收个本钱,替他装进个朴拙的木匣子里,递到他手上。
    下回要是还来,就带上你的姻缘吧,临走时候老妇朝他笑笑,意味深长道,同为巢鸟,片刻不离的。
    江声应了一声,用力挥挥手,转身走了。
    来倒也不能白来,走之前他打包了几份小吃带走,一半算他自己的晚饭,另一半是留着投喂陈里予的。
    刚过八点,天却已经黑透了,他藏不住心思,小小的木头匣子揣在口袋里,不轻不重地硌着他,像一团小小的炸弹,稍一引燃,就要炸开漫天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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