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话音出口,良昭已经接了下去:他是凌千的哥哥。
    简安宁的讪笑神色凝在了眼梢,许久再无动作,甚至连老友擦着他的肩膀下楼,都没有任何反应。
    回到房间的良昭扔下手机,把身体摔进了柔软的床铺里,然后在黑暗中轻轻地攥上有旧伤的右腕,想起了自己在上一次见凌千时,说了个小谎。
    其实,他以前见过凌千的。她曾是三年前一场城市绑架案中受劫持的人质,最终被一名年轻的特战队员拼死救了下来。
    *
    良昭安静地睡着了,然后似乎做了一场梦,回到了久远的少年间。
    那时,母亲已经去世,阿和还没有被领养回家,良昭身边只有邬泽、简安宁、还有简安宁同母异父的弟弟,仇珩。
    虽然四个人有着四个姓氏,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
    仇珩年纪最小,总是跟在其余几个人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吵闹不休。
    我大哥成天都不务正业,居然说长大之后带我去非洲挖矿,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二哥拿到了金融系的录取通知书,好厉害啊!如果我的成绩能像他那样该有多好。
    三哥,听说你不打算学棋了?啊你也做好以后的打算了,可我脑子这么笨,以后到底能干嘛呀?
    清晰的少年音仿佛就从身后传来,良昭努力地想要回头再去看看小珩,可梦境始终无法自主,他只能听到自己平淡的声音传出。
    你要自己想啊。
    我想不到嘛。
    少年认真思考很久,忽然声音又雀跃起来,不然以后我去入伍吧!当警察也行,专门制服歹徒的那种武装特警,以后保护像我干妈一样见义勇为的人!
    这段熟悉的对话被重演,良昭几乎听到自己的心砰的一声。
    [我也要你保护自己!]
    堵塞在心里的话还未能说出口,画面便一转。终于能看清仇珩的脸,可他已不再是少年模样,留着满口鲜血躺在那里。
    哥你别,别难过,我不疼。
    良昭甚至不记得他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坚强的大男孩,明明小时候摔一跤都会红眼睛的。
    小珩你坚持住,别说话。
    三哥,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他眼神坚毅,用尽最后的气力抬起满是伤痕的手,每说一个字都会呕出血污。
    最后答应我吧,我不想看你们难过,哥哥们只要为我骄傲就好
    画面中的仇珩慢慢闭上眼,良昭却猛的惊醒,眼前同样是一片寂静的黑夜。
    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走出去。返回楼顶时,发现简安宁仍然一个人在那里看月亮。
    今天的夜色,有点像圣诞节的那个晚上,半弯弦月在雾中皎洁而明亮。
    你想他了?沉默许久,良昭朝着眼前的背影开口。
    简安宁依旧维持着仰头的动作,手指却摸上了自己胸口的项链,语调温毅:他一直在我身边。
    片刻后,简安宁回头幽幽地望过来,你呢,又想起谁了?
    良昭不语,他便继续说下去。
    其实没有必要被因果循环所扰。如果你只是把他当弟弟的话就当我没说,但喜欢就去试试,小珩也会替你高兴的。
    替我这样的人吗?良昭兀自嘲讽地笑笑,又不经意地捏起了自己的手腕,眼神冷鸷,弟弟死在跟前都哭不出一滴眼泪。
    简安宁终于换了个更随意的姿势,叠起两条修长的腿,斜斜地靠住墙壁,叹了一口气。
    所以兄弟几个里面,我最担心你。就是因为冷漠生死见过太多,你才更应该知道什么事值得热烈。
    我这种人,冷性又孤僻,激情和新鲜感磨没了,剩下的只会是无趣。
    良昭放下手腕,把十指交叉在一起,垂眸接道:觉得简直是在祸害小朋友。
    你想祸害谁,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啊,估计人这会儿早就不要你了。行了,听说固执的人都挺深情,随便你吧。
    简安宁轻声嗤笑后,站起身拍了拍裤腿,这地方不错,借你坐会儿?我去睡了,明天还得干活呢。
    第23章
    医院旧址整修完毕后,良昭离开简安宁的庭院,独自搬进了这栋空旷冷清的五层建筑。
    此后每日足不出户,埋头于实验研究,几乎过上了与世隔绝的孤寂生活。
    时间推移到七月,G城已经进入冬季。
    良昭手上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终日看着窗外僻壤人稀,才想起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出去走走。
    在研究所收整了一些常备药品和物资,装进从老板那里要来的越野车,一路开出了G城城区。
    简安宁在那周边的小镇上有个私人农庄,平常会救济一些无处可去的贫民,留他们在那里做工。
    长途只行至一半,良昭的手机上忽然收到邬泽发来的消息。
    [给你寄了东西,差不多今天会到,记得查收。]
    路上的交通状况很是糟糕,良昭略抿着唇角,单手打方向盘避开站在道路中央叫卖的小贩,按了下耳畔的蓝牙,用语音输入回复了消息。
    [收不了,先放着吧。]
    [邬泽:?]
    [在去农庄的路上,地方太偏。]
    [邬泽:放不了,会坏。]
    良昭见字甚觉疑惑,随手从支架上取下手机,略有兴趣地与其对话。
    [到底是什么东西,你都寄到非洲了,还差这点时间?]
    对面好一会儿没再回应,良昭便收回注意力专心驾驶。
    车子碾压着裸露的土地而过,一路驶入乡野深处。从轮缝间被扬起的黄褐色沙土都深切显示着这片秘境的狂热与自然。
    良昭在农庄大门处停了车,在日光投射下,遥遥地见一个魁梧身影迎上前来。
    Samuel是简安宁聘请的异国安保人员,平常也负责农庄的大小事务。
    长久地与雇主待在一起,他的中文还是十足蹩脚,与良昭的客套话说了没两句就自动转为了全英的交流介绍。
    安保小哥口中的农庄就像是一个微型生态圈,有许多个体互相依存着聚居在这里。
    有工匠、摊贩、农夫,驯马师一位善目慈心的白人老师,还有她十几岁的小女儿。
    良昭用带来的药品和简单器械在这里搭起了义务诊疗室,不必挂牌,登门而来的病患便已不绝。
    一番问诊后,良昭揉了揉某胃胀气小孩儿的头,那些微硬的乌色发茬摸起来还有些刺手。
    边拿了健脾助消化的药片给孩子母亲,边沉声告慰:Don't worry. He'll be all right soon.
    Thanks for your favor.年轻母亲重复道谢后,才抱着孩子起身离开。
    啪嗒
    诊室的小木窗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从外轻推了下。
    倚在矮桌边的良昭投目过去,在窗柩边发现了一枚包装精致的俄式巧克力。窗外不远处,被大石遮挡的地方,还小心翼翼地露着双明亮的眼睛。
    给我的?
    良昭捏起糖果,在指间晃晃,躲在窗外的小孩子却嗖的一下跑开了。
    良昭轻轻地叹一口气,抬起疏冷的眸子,透过木窗瞥着外面渐而黯淡的天色。
    不知何时,一方红彤已经爬升到了头顶的天幕上。炀和又治愈的风景让良昭想到附近去逛逛,再消磨掉一段日落前的时间。
    披衣登上农庄后高筑的围台,沿着石阶远望平允的农田时,刚巧可以看到有人在烧荒。
    干枯的草芥被点燃,从旷野上渐渐漫出浓烟。晚风刮起,带着灰尘弥溢。
    咳
    忽如其来的煤呛味让良昭眯了眯眼睛,握拳掩在唇边轻咳了声。
    正要起身避开,一群不知从何处得了糖果的孩童笑嚷着追逐跑过。
    有了刚才的经历,良昭不免有些好奇发散糖果的人。正想起身循着小径过去,视线却在狭路尽头撞上了个觭梦般的影子。
    漫天灰尘隐绰中,有人迈步走来。那道细高挑的身材在毁烧荒原的晃颤火光中,也极具辨识度。
    他穿的是初见时的那件黑色修身外套,衬着一如既往的英俊样貌,似野性燎原。
    凌玄。
    风中有微小的沙粒迷住了良昭的左眼,但他还是在瞬间就认了出来。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烧荒造成的低质量空气不会很快散开。两人相隔几步面对面站立时,周身仍弥漫着些许烟呛味。
    毕业旅行啊。凌玄笑容平和,仿佛他所跨越的大洋洲际只不过是几步之遥。
    良昭低头,看到这人手里还有刚才没分完的糖果,眼角眉梢有掩不住的惊诧。
    他居然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在这个距离贫民窟只不过三十公里的地方?
    良昭刚要问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忽然想到早些时候邬泽要地址的事情,还有某个据说会坏的邮件 出口的话,便换了一句。
    工作不忙了?
    累了,攒了六七年的假期想一次休完。某金融风向标笑得顽劣,并不肯好好答话。
    简直乱来。
    寂静两分钟后,凌玄耳边只响起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评价。
    青年抚着自己有些凌乱的碎发,诚实笑笑:别的都还能接受,只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旅途终点会偏成一块烧荒地。
    良昭眼底深杳,面无波澜地抬手,从眼前人的头顶掸下一块被风吹来的土灰。 凌总能否介绍一下此次的旅行规划?
    凌玄忽略了这句问话里隐含着的复杂心情,一身正气地笑答了句几乎没有后,十分坦然地自行削弱了语气。
    虽然我们现在的关系好像有点尴尬,但还是想问一句,可以暂时投靠你吗?
    熟悉的被掌控感让良昭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又被对方抢先。
    刚下飞机不久,人都累死了,良工要不要先借我张床躺躺,然后再说教?
    你说呢?
    良昭蹙额。他当然清楚受几十个小时飞机颠簸的感觉,然而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水电供应通通不便利,甚至连洗个热水澡都成问题。
    在这儿站着别动,我去取车钥匙。
    将近三个小时的夜路途中,双方都没有说几句话。在安静到诡异的气氛中,良昭终于带人返回了G城。
    不是要在农庄住一阵吗?我怎么听Samuel说你已经回来了?
    未等进门,简安宁的查岗电话就打了进来。
    嗯。良昭塞了一只蓝牙耳机进自己的耳朵,边带着天降客人进电梯,边接着开口:带了个人回来,先留在你这里住了。
    哈?
    正在电话另一端捣鼓蝴蝶标本的人上扬着语调:你这是唱得哪出啊?一个人出去,两个人回来?
    良昭没有心思向简博士解释,聊两句后直接挂断。一路领着凌玄上到顶楼,推开了走廊内的某扇门板。
    现在这里能住人的屋子只有两间,你暂时先在这儿睡一晚,明天我再过来帮你收拾。
    凌玄点了点头,表示听从安排。
    那你好好休息吧,玩够了就早点回去。良昭微垂眼睑,把情绪不分明的话语都咽了回去,只改换成如此一句叮咛,然后转身下楼。
    良昭。
    背后忽然响起连名带姓的唤声,良昭停住脚步,缓缓地拧身过去,刚好对上一双清朗澄澈的眼。
    独身站在楼梯顶层的凌玄已正色款款,语气也颇为认真道:良工,如果我17岁遇见你,我一定不顾一切跟你留在这里。可现在我23了,理解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身上背负着不同的东西,不可能也不可以抛弃。
    所以我来这里,只能算是跟自己打的赌,赌我已经在你心里留下了痕迹。如果我输了,那你就当我们是从现在开始正式告别吧。就算是小孩子也会有自己的态度,不是玩够了,是我不陪你玩儿了。
    入耳的话着实有些硬气,良昭悄然挑起了眉端,并不避讳他投来的目光。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阶楼梯对视了几秒,然后凌玄抬腕看了一次表,语气温煦:我的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天,你还有5周时间可以慢慢考虑。
    良昭沉默片刻只是盯着面前人皎然出众的脸孔,随后声音低沉地启唇:那凌总觉得,什么样才算是赢?
    与良工针锋相对时,凌玄不自觉地收敛起了刚才放话的气势,十足乖巧的笑笑,完全不必考虑就能回答:要么是你的人,要么是你的心,我既然跨越洲际来找你
    就必须要能带一样回去。
    第24章
    这场楼梯间内的摊牌来得有些突然, 带着几分露骨的对白让良昭瞳色愈深。
    才两个月不见,凌总的风格大有改变。比起从前的以撒娇应万变,现在万里突袭的气势确实更胜一筹。
    凌玄自然不肯在话语上落下半城劣势, 居高临下,硬气怼回:那也比某些人磊落干脆。
    不问自取视为偷,作为一个带着别人的心远渡重洋的贼,良工以什么立场来教训我呢?
    偷心贼啊,评价很高。
    良昭淡然地看着站在几步之外浅笑着的人, 刚出口一个你字,话音就被对方打断。
    我刚才说过良工还有剩余时间,不用立刻就来回答, 反正你拖延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了。
    似乎是怕他想不起来,凌玄再次开口轻声提醒:就比如,你欠我的滑板和西湖醋鱼。
    滑板我记得,会买给你的。对于此事, 良昭并不打算抵赖。
    那我没什么别的事情了。凌玄用手臂拉住房间的门板把手,率先对着良昭微笑道别:晚安。
    房门缓缓地关合起来,走廊里的人被隔离在了另外一端。外部静谧半分钟后, 才隐约传来了下楼梯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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