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桩大事,还请主子定夺允我。”撇开眸子盯着地上,就是不敢瞧他。
    “说来听听。”少年抱臂,以为她是要装可怜讨恩宠。
    “人皆说英雄妾好,主子读书习武,家世品貌无一不是最上乘的。”孱弱的嗓音,开头便先来一段恭维,觉出少年仔细在听,福桃儿又接着说,“可奴婢觉着,终归是相守偕老的匹夫妻好……”
    “你想说什么?”楚山浔懒得听绕话,颇为不耐地催促。
    “今儿见了聂小姐,才觉着主子就该同她这般的贵女结角百年……”福桃儿朝旁又退了半步,终是抛出了真话来,“奴婢立志不为人妾,还请主子知晓。”
    楚山浔听了这一长段剖白,先是咂摸不出她的用意,等最后一句话出来了,他‘哦’了一声,继而终于反应过来这胖丫头在说什么了。
    她不愿为妾?还是不愿给他楚山浔作妾?
    一下子有些难以接受,楚山浔拉开椅子,坐下细察她脸上神色。
    “呵,那你为何要进的府来,还着意讨好老太太,哄得她给了你通房的位子?”
    福桃儿抿了抿唇,一咬牙,便将家中情况,怎么到的平城,又是如何为了30两银子签了五年身契,被老太太挑中后,不得已只能先担了这名头……
    “如此,愿主子允了奴婢,只担五年虚名。到时迎了主母,便将奴婢外放……”
    福桃儿嗫喏着说完,只在‘虚名’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听得楚山浔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才将这丫头前后的话尽数联系起来。
    她这是在划清界限?叫自个儿不要碰她?还是眼高于顶,连他都嫌弃?
    “本公子没听错吧,你这是在同我谈条件?”
    少年哼笑着去抓她的腕子,却被福桃儿早有准备地躲过了。
    “是,奴婢替主子顶了这通房的位子,叫老太太和聂家安心。平日里,还望主子待我就同纤云画沉姐姐一般。”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楚山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胖丫头的确是在同他谈条件,按她的说法,五年后,等和聂家结亲,他还能是个没有妻妾通房的人。如此,应当是正合他的意。
    可是,心底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少年眉心一蹙,稍纵即逝地晃晃头,免不得被她推拒得有些噎得慌。
    “就依你。行了,别在我眼前晃了。下去吧。”
    见他答应了,福桃儿欢快地行了个礼,犹豫着还是没告诉,聂夫人让她这段日子去陪着小姐住的事。
    等她告退后,楚山浔看书渴了,朝外喊“来人”。
    “楚公子,您吩咐。”进来的不是胖丫头,竟是个相貌清秀的小厮。
    小厮明显是仔细挑拣过的,手脚比一般的丫鬟还要勤谨认真许多。楚山浔想透了聂家的深意,心里泛过一丝不适,想了想聂小霜的无双颜色,也就不计较,翻开书册为乡试作起了准备。
    一连数日,两人都未曾见到过面。
    楚山浔拜见了聂大人,后者指点了几句,却未曾托关系为他延请名儒再指教一二。只说他年纪小,前途无量,但要戒骄戒躁,再多去世情变故中历练才是。
    他被说的一头雾水,只得埋首书册。又兼无妥帖熟悉的人照顾,到底是不适应,是以秋闱前的几日,过得并不怎么舒心。
    反倒是福桃儿,原本住去了聂小姐的偏院,还有些担心,人生地不熟,要被主人家拿了错处欺负。
    没成想,她被单独安排了一间朝南的好屋子,也不叫服侍作活。聂夫人每日里谴了个颇慈和的老嬷嬷,来教她世家的规律和礼节。
    那聂小霜也常来与她说话,那日在人前怎样,到独处时,还是一贯的洒脱温和。她们好像真的没把福桃儿当作丫鬟通房看待。御下也是极严,原本担心会有旁的丫鬟来欺负,却也是压根不存在的。
    九月二十,太原城下了好大一场秋雨,把城内外的主干道都淹没了泰半。就是在这场暴雨中,福桃儿同几个随从一起送了楚山浔去孔庙边的考场。
    本朝晋中第47次秋闱,就在这一场连绵无尽的雨落中开始了。
    这次乡试为特设恩科,只在一日里连考三场。因此名额也很有限,只取前32名士子为举人。
    贡院檐下送考的人群逐渐散尽了,福桃儿撑一把黄油纸的大伞,安静地立在贡院的黑漆匾下。
    有小厮来问:“天凉雨大,姑娘可要回府,这里由我们候着就好。”
    看了看乌云压顶的天色,福桃儿沉吟了下,对明显有些冻着的随从们说:“你们也不要干等了,就去对面的酒楼叫些茶点坐坐,茶点钱算我的。”
    风雨打湿了衣衫下摆,见众随从犹豫,她又笑着补充道:“没事的,我特意问了,主子说总也要申正以后才能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楚府的随从们才依言朝酒楼去了,心里头都觉着这位胖胖的通房姐姐,实在是个没架子的大善人。
    酒楼里坐了许多候考的家人,福桃儿替随从们叫了瓜果茶点。天气也不算太凉,她便为众人拣了个靠窗的位子。
    台上一个胡子泛白的老先生,正在那儿拍着醒木,慷慨激昂地说着太祖开国的伟业。
    众人一边赏雨,窝在一处谈天说地,有时也对说书匠爆发出两下喝彩。这靠窗的位子又恰对着贡院的正门,随时看上两眼,也不怕贵客考完了早出来,到时没的错过。
    福桃儿晓得自己身份特殊,替他们点完了吃食,也就独自一个儿同掌柜的要了间雅阁,同样也是临着大街,正对着那贡院的。
    店小二问她要什么,她只说了句肚子很饿,麻烦多拣些油腻平价的点心送来。店小二虽疑惑她这般节省,却到底是见过世面,一毫儿未露的,麻溜地就上了三大盘芙蓉糕来。
    雅间里,博古架、桌案、砚台、羊毫宣纸,应有尽有,连窗隔都似是松木精雕成的。窗前放了个流线型的美人塌,一头朝上仰起,人躺上去,开了窗,抬头恰对着一树高耸茂盛的槐花。
    算算银子,招待聂府随从费了1两2钱,这雅间更是要3两银子。反倒是那三碟芙蓉糕,店小二不欺她,是最便宜的点心,每碟只要20文。
    起初福桃儿还有些心疼银钱,可等她安睡在美人塌上,对着窗外千丝万缕的雨幕,鼻尖闻着隐隐槐花香气。她也承认,这富贵人家的日子便是惬意好过的。
    当然,吃到自个儿嘴里的点心,她却连20文都嫌贵的,而楼下小厮一杯清茶都要50文的。可定雅间和请随从歇脚用膳的钱,那是她不能省的。
    “呕…”
    芙蓉糕是油酥浸满的皮子,里头包了花瓣馅的红糖心,用来哄小娃娃最合适不过。吃一块可以,两块腻人,三碟下去……
    硬将最后一口泛着恶心地塞了下去,福桃儿无奈地苦笑了下。
    这点子辛苦算什么,她望了望窗外的雨幕,远处贡院的楼宇,黛瓦红墙。从这个高度看去组成了一个振翅高飞的姿势,想必是请高明的风水先生画的图纸吧。
    如今她也算和楚山浔达成了一致,就由她顶着通房的名头……直到聂家小姐进了门子,她就带着攒下的银钱,出府自去过活。
    一只灰雀轻巧地落在窗边,它好像丝毫不怕人,只盯着福桃儿看。小脑袋歪来歪去,颇是可爱。看了两下,凑近吃掉了芙蓉糕的残屑。又低头啄理两侧微湿的羽毛,突然,凌空展翅,如一支箭羽,刷得一声没入雨幕后的茫茫天地中去了。
    鸟雀走兽为生存奔忙,却只要得两口食,便可自有翱翔于天地。
    可为人,却没有这么单纯无忧。
    但愿阿娘的病莫再严重……
    但愿容姐姐不要太相信那人……
    但愿……愿主子旗开得胜,能够金榜题名。
    就这么想着,听着雨声风声,迷迷糊糊得,她就歪在美人榻上睡了过去。等起来时,只觉胃里墩得难受,朝下一看,正瞧见贡院的大门开了,还不到申正呢,楚山浔一身秀雅喜气,刚好跨出了贡院的门槛去。
    第33章 .放榜 [vip]
    顾不得胃里的不适, 福桃儿连忙下塌跻了鞋,已经有眼尖的随从撑了伞先迎去了对面。
    等她盏茶功夫后到他面前时,楚山浔一脸的志得意满, 竟破天荒朝福桃儿笑了笑。往日傲气嘲讽的桃花眼变得柔和惑人起来。
    这儿来迎他的随从都不相熟, 他满腹欣喜, 上前一拍胖丫头的肩膀,笑道:“今儿本公子可是下笔如有神, 哈哈,祖母果然没说错, 你的八字至阳,是能护佑我的。”
    见他少年意气, 好似已经中了第,福桃儿本想说些什么,还是忍着不去触他霉头。只笑着退后避开少年的手,垂首轻言:“本是主子鸿福又勤勉,与奴婢无干的。”
    楚山浔手下一空,也不甚在意。一行人当即打着伞, 迎了主仆二人上了马车, 便朝聂府往回赶了。
    此次恩科,圣上特旨要速阅出卷, 听闻至多七日便可放榜公告了。
    期间,因着大家年岁皆不大,聂小霜奉母命,在仆妇们的陪同下, 带着楚公子在太原府内外四处游历了番。
    美人在侧, 楚山浔脸上是一贯的春风和煦, 极尽温柔照顾。倒是不再多理踩胖丫头。
    反是聂小霜, 向往南边物阜民丰,又觉着福桃儿虽寡言,偶尔应答的两句话倒有些意趣,也极合她心意的。
    放榜前一日,仆妇们陪着两人在凉亭里喝茶听戏。
    其中一个胆大的也不知是否得主人授意,便越界地问了句:“老奴见小公子人才非凡,就跟咱老爷当年似的,不知明日放榜,公子可能先透露玄机?”
    福桃儿心下一个咯噔,果然听自家公子哼笑了声,随口道:“那策论问的南北分治,本公子恰对此涉略颇广。便是不被点为解元、亚元,那经魁总是有的,不必忧心。”
    他正苦于无人相问,这下子终于能在美人面前说番豪言壮语,俊雅的面孔上神采飞扬,看的众人都暗赞这小公子好颜色,竟还是个如此有才学的。
    “那便提前恭贺楚公子了。”聂小霜浅笑着回了句,并不被他的情绪感染。
    侍立一旁的福桃儿明显感受到了聂小姐的不以为然,她犹豫再三,还是笑着插了句嘴,想替楚山浔把话圆了回来:
    “乡试网罗天下英才,我家公子的意思,他要中第还是不难的。”
    说完,就见楚山浔回头颇不瞒地瞪她一眼,等对上她古井无波的细眼,少年才怔愣着明白了过来,也为方才自己的夸口隐隐有些后悔。
    曲终人散,这夜楚山浔早早便睡下了,倒是福桃儿,不知怎的,总有些担心明儿放榜的事,到了子夜时分,才迷糊地睡了去。
    这聂家小姐家世、人品、才貌无一不好,更难得的是,她不像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是真的拿奴婢当人看的。
    担心主子的科考,福桃儿也是有私心的。
    若能顺利迎了聂姑娘进门,到时她要外放出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样赤忱仁善的主母,谁人不想要呢。
    是以第二日一大早,贡院街上已经是万头攒动,多的是看热闹凑趣的百姓。叫卖笔墨宣纸,冰糖葫芦,瓜果吃食的,在流动的人群里到处穿行。
    楚山浔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丝毫不急,连朝前挤的心思都没有。倒是一旁的福桃儿,眼下青黑,一遍遍地叫着‘主子快前来。’
    “你这,怎么像是比自个儿挑郎君还心急呢。”少年知道她要外放,也就时时打趣两句。可以说,到了聂府后,两人因着共同的利益目标,反倒关系融洽亲善了许多。
    “哎呀!”福桃儿才懒得想什么郎君,她急得直抓上了他的衣袖,“门口叫着乡试考生凭名牌进去呢!”
    她扯着楚山浔的衣袖,费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是挤到了贡院的栅栏门前。
    “成何体统!袖子都要给你扯破了。”楚山浔气哼哼地骂了句,拿出名牌,两人便顺利进了贡院。
    巳正时分,辕门前有锣鼓响起,传令的金甲兵手执两份黄底黑字的绸布。随着监考宦官一声尖细洪亮的“放!”
    两幅相同的长轴榜文一左一右,刷得各自展开。
    举子们携小厮童仆,排着队,十人一行地朝前依次去看。
    看完的人群中叹息声,抱怨声,有的捶胸顿足,有的甚至老泪纵横。三千名士子只取32人,自然多是不中的。
    偶然传来一个中第的,便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被将士请进贡院。
    离着黄榜愈近,楚山浔免不了被周围人感染,也有些焦躁起来。
    轮到他们这一排,福桃儿赶紧朝榜上看去。黄榜分五个等地名次,依次是解元、亚员、经魁、亚魁,及最后三行中第的。
    解元邱石、亚元宋子玄……
    一路看下去,福桃儿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前四行不过10人,没有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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