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留步啊。”老掌柜的捧着个绣凰鸟的钱袋,强行掰开福桃儿的手心,塞了过去,“伙计有眼无珠,不识宝器。三百两银子,您看当是不当呢。”
    “三百两?”她惊得张了嘴,“是要死当吗?”
    “岂敢岂敢,三百两自然是活期,两年内,随您来取。”老掌柜的抢过那玉珏,笑的一脸褶子开了花似的朗然。
    打开钱袋一瞧,是两个五十两的大银锭子,十几个散碎银角子,还有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福桃儿怔楞地查看了一遍,着实难以相信,这甘黄色的玉珏竟然能值近千两白银,若非这银票是假的,便是掌柜的眼瘸,看错了?
    越过当铺前边柜台,老掌柜的敛了笑,恭敬地双手捧珏,将它递给了雅间里的男子。
    此人穿戴虽不张扬,可老掌柜的做了几十年当铺生意,分明能瞧出他的靴子玉冠,就连旁边站着的侍卫,那规格用度,都绝非是普通百姓轻易能弄得的。
    男人着浅褐衫子,却罩着月白杭罗,身量中等,相貌虽贵气却总流露出些阴柔的意态。细看来,他的眼儿天生带了丝魅色,右眼角下边,竟还垂着粒朱红色的泪痣,芝麻大点,在他瓷白的肤色上,却极是显眼。
    “大人?”侍卫耿忠见主人只是把玩着玉珏,似有些出神,“还要跟吗?”
    “小日子倒是不错。”萧元洲一口京腔,好在他嗓音沉沉,气质温润,一开口时又把那阴柔气质掩去了不少,“怪的很,速速跟上去瞧瞧,切莫惊了人家。”
    .
    等福桃儿跑了一趟宝通票号,将一百两兑成了一包散碎银两,她才终于回过神,晓得自己是真拿那蛇纹环佩当了三百两雪花银子。
    左右上回的耳铛她问了楚山浔,少说值一百五十两,也算是叫那掌柜的给蒙了去。这回得了这三百银子,怎么也够普通人家生活半辈子的了,福桃儿便也不去多管那当铺是否错看了。
    小心将银子藏在腰间,她直接雇了辆驴车,直奔城东去找了余氏母子。将二百两交了他们保管,又把自己的困境说了。余氏当即一拍手,叫毛毛去清点了货物,两下里商定,三日后,便来接他们一同出城南下。
    这一日经历艰险惊喜,直到薄暮四合,福桃儿才雇了辆马车,奔回了那陋室。
    推门进去,却见屋子里没有点灯。难道楚山浔还没回来,看来这钱家是愈发重视他的才气了。
    走到屋里,才刚将油灯点燃,忽而便听得屋后一声脆响,‘恍铛’骇了她一大跳。
    推开屋门,一股子血腥混在酒香里顿时冲进鼻隙。只见楚山浔一个人脊背挺直,也没用马扎,就这么席地而坐。
    他的身侧,是一个碎了的空酒壶。
    “怎么喝酒了……”借着室内的昏黄,福桃儿看清了地上,“子归,你!你做什么!”
    一地的鲜血,才拆了布带的左手拿着把匕首。福桃儿跨步冲上前,蹲下身去夺他的刀。脚下黏腻的血液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抖得厉害:“到底怎么了……何苦要自伤?!”
    一双赤红潋滟的眸子倏地歪头看向她,楚山浔当着她的面,笑了笑着又在右臂上划了一道,果然又听她惊呼了声。
    “你知道我这右腕是废了,就偏瞒着我?”
    “胡说什么!先、先把刀给我。”
    原来上次温家请来的大夫是个医痴,认定了伤腕治不得,便想尽办法找遍全城医馆,终是见到了配断续膏的顾氏。
    两下里一探讨,都对这结果接受无疑。这大夫也是好心,晓得那断续膏里有害人的毒物,今儿再复诊时,全然不顾温家公子在旁使眼色,直截了当地就告诫道:“断续膏不好再用了,你的腕子已是恢复到最好。往后也不必太过紧张,刻意小心养护。日常起居你就用它,只是写字骑射也就不要想了。”
    听了这话,楚山浔当即也不授课了,只把自己关在温家书屋里,一连写了几十张宣纸。等温则走进去,见到满地歪歪扭扭却辞藻精妙的诗句时,也只好劝慰着两句,留他去吃夜饭。
    在温家,楚山浔面色如常,只是唯有他自己才晓得,这种希望到绝望的滋味,是何等苦痛崩溃。路上,他随手买了坛子酒,却发现左臂还隐痛,右腕无力,酒坛子宽圆,他竟然没法抱起来。最后,只得花了十文钱,请小二搬了回去。
    从十四岁那年落第大醉,他便再没怎么喝过酒。
    用粗陋的小酒盏盛了,一杯接一杯地饮。他是要做楚家家主的人,肩负着光耀门楣的重担。从小到大,虽然亲眷零落,可还有祖母庇护疼爱。旁的公子哥,都有母族舅家可以依仗。唯有他,在平城的官宦中,素来是以才气文章被人称颂的。
    贵公子们投壶游猎,为了消遣。他却拜了师父,正经学了骑射,只为往后出将入相,能多一条路走。纨绔们逛艺馆柳巷,与美人吟诗作对,他也不能,只为不染泥浊,能借岳丈的力,铺平官路。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其实那些俗人纨绔说的才是正理。只是他从前通通都不能,因为他是楚家唯一走仕途的,是父祖的希望寄托。
    他也知道,祖母的庇护长久不了。是以少年苦读,老大才能撑起自己,也能中兴家族。
    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瞬息间,父亲殉职,祖母被害,而他成了个废人,躲在这处陋室,为了银钱去奔波。心痛到极处,匕首划破右臂……
    “楚府没了,我这一生亦没了。”
    听他絮絮地说着,时而嗤笑时而茫然。福桃儿总算是听明白了今日发生的事。
    夺了几次才终于将匕首抢了过来,甩手朝河里扔了,她掀开楚山浔的袖子,虽然那些伤处并不严重,却是流血颇多,瞧得福桃儿心口微滞。
    她向来瞧不得旁人恸哭,如今楚山浔酒气萦绕,虽没落一滴泪,那种心迹的枯涸灰败,却比大哭还要叫她难受。
    这副模样,她曾在人身上见过,如今忆来,仍是锥心蚀骨。
    “人活着嘛,怎么就不是个活呢。”软着声调凑近了去,福桃儿直接从坛子里舀了杯酒,“来,我陪你同饮。”
    见她这般温存小心地瞧着自己,楚山浔迷蒙间心头一动,望着悠悠河水,竟奇异地发现那铺天盖地的绝望渐渐散去,被这世俗的温软的夏夜包裹。
    也许真是酒意上涌,便能忘愁。他侧头,抓上了正在替自己包扎的小手。
    “怎么了,快些包好了,我还想多饮些呢。”福桃儿侧开脸想要遮掩,目色含悲地瞧向对岸人家,“还有半坛子,只许你再喝两盏,其余的都莫和我抢。”
    男人宽大无力的手掌握紧她,转而仔细摩挲着那带着薄茧的纤指。他抬头抚上她清素无盐的圆脸,凝眸疑惑:“你怎么哭了,是白日里累着了吗?”
    虽然分明饮了许多酒,可楚山浔却反倒能正视自己的内心。他伸手抚过面前这张素雅寡淡的面孔。想起在她出府不见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寻遍了整个平城,甚至托人回过她的江阴老家,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这么个面貌无盐的丫头,他竟已是一日都离不开了。
    “小桃……原是想着等你再回来时,略微责罚些许。往后,绫罗绸缎,朱钗宝钿,都绝不再叫你受一丝委屈的。”楚山浔眉眼迷离,破天荒的说着这般温柔的话语,他右手无力的拭去女子面上的泪珠,“别哭了,清减了也就笑起来还有两分可爱,如今这一哭可丑的什么样呢。”
    “怎么活着不好呢,何苦偏要想的太细,偏要自伤。”难得听他温声细语,却反倒把福桃儿的眼泪又多勾出两分。置气般的拉过他右臂,在伤口处撒了药又熟练地包扎了起来。
    “以后不会了……”桃花眼潋滟苦笑,毫不回避地盯视着她包扎的双手。
    夜色沉沉,蝉声唧唧,四处人家还有晚归的,传来炒菜的油香气。福桃儿饮的不多,后劲上来了,却比楚山浔醉的还厉害。
    大暑里的天热的很,唯有这小河边传来悠悠凉风,还勉强是个消夏的好地方。
    女子摘了兜帽,乌发如云的披散下来,却剪去了一半只和男子一般长度。她白皙柔嫩的脸颊酡红,侧着身一直紧锁淡眉出神地望着河面。
    陋巷里买不着烈酒,酒坛子里其实只是度数略高的米酒。楚山浔喝了半日又被刺痛激着,这时候反而倒是酒醒了不少。
    转头凝望着女子的面容,他好似于绝望中抓着浮木一般,整颗心竟莫名觉着有了落地的归处。
    她着了粗劣的男装,身形单薄,眉眼清淡。质朴无盐的脸上,从来不施一丝脂粉。两只手的掌心处是经年劳作的薄茧,细细密密的附在她纤长的十指上。
    若是旁的世家闺秀这样双十年纪正该在后院里呼奴使婢,簪花茶话。楚山浔忽然温存地靠了过去,作了个极为依恋真情的动作——他放低了身子,将头歪了,轻轻地侧贴在她额间。
    两个人双额相抵,福桃儿怔了下,犹豫一瞬后,似能察觉出他的柔情小意,也就随了他去,没有躲开身子。
    历经这一场大劫,却唯有这丫头,偏还能不离不弃地扶持自己。楚山浔贴着她温凉光洁的额头,心里走马灯一般涌过四处吃闭门羹,被人折辱磋磨的日子。
    而唯有她,见了他这般落魄自伤的惨况,不但不厌弃,竟然还会为他落泪。祖母去后,恐怕世间就再无人会这般待他。就冲今日这一番泪,楚山浔阖目暗暗起誓,便是右手废了,他也要重头来过,不论能否东山再起,至少他也得养活这丫头,不叫她再出去受苦。
    “钱家将授课的月例提到了十两,明日起,你若高兴,还仍去摆字摊,只是别再寅正起身去饺饵铺帮工了。”
    说到饺饵店,福桃儿起身推开他,从衣袖里掏出包散碎银子,忍着昏沉将白日里遇到若萍的事说了:“银钱不缺了,咱们还是先离城避一避去吧。”
    她虽然将若萍怎样欺辱挑衅的过程隐匿了,可楚山浔见识过那陪嫁丫头的泼辣,怎么猜不到她今日的遭际。他暗自骂了两句,垂着脸看不清神色。
    若依他从前的性子,定然是不屑躲避的。可顾忌着拖累福桃儿,也就点头应下了。
    对岸的灯火依次暗了,福桃儿喝的大醉,到了时辰,却还挣扎着起身进去铺床。楚山浔忙去扶了她,进的屋去,却将地上的被褥三两下收了起来。
    “唉,收了是、是作甚?”她说话不稳,神智也只剩了一半,看着被褥全收起了,才皱着眉心,歪在桌边看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潋滟眸子看过来,楚山浔蹲下身,将双手环在她腰侧,有些无赖地抬眸道:“我心里不安,小桃,陪我一道睡塌吧。”
    见她侧了脑袋疑惑地垂眸,楚山浔晓得她是真喝醉了,便又诱哄说:“就陪我一夜吧,地上又闷又硬。咱们说说话,也就睡着了。”
    见她只是含笑,楚山浔趁势便将人带了起来,两个坐到了塌上,将垂纱放了。
    哄着她脱了外衫相对着躺了,楚山浔倾身靠近了。本是只想着相拥着入眠,此刻见她醉染双颊,星光下的眉眼显出三分娇憨。他忽然意动,望着她藕粉色的檀口发怔。
    偷香窃玉的念头在心里疯狂滋生着,他暗自说了句,只是亲近浅尝一下,反正日后他两个也总是要相守的吧。
    唇畔才刚沾上了些许,心口处便涌上千丝万缕的灼热欲念和些微不忍。楚山浔后退了些,其实还是那张平淡不美的面孔,什么时候,他竟已经这般惦记她了?
    若放到四年前,看到这张面孔,甚至还是十分嫌弃厌恶的。原来美丑竟真的只是世人的错觉?否则如今,他怎么仅仅是与他同塌相对,便已生出可怖的绮念。
    天人交战间,女子发上传来隐隐皂香,他再难克制,当即朝她檀口边小心地贴去……
    像是品味玉琼仙饮般,只是启唇流连。女子的芬芳柔嫩尽数涌入,像酷暑中的甘霖冰屑,激得楚山浔喘息粗重。
    他只觉周身滚烫炽热,催逼着他只想索取更多,想要将她永远拥在怀里。他疯狂地臆想着若是占了身子,到时候,她那本就温存天真的眉眼里,又会怎样依恋地瞧着自己。
    抬手颤颤地抚上她肩头,忽然塌上人细长的眸子睁开,他像是被抓了贼赃般,烫得将手放了下去。
    “睡不稳吗,还是心下不安?”福桃儿打了个哈欠,关切地半睁眸子看他。
    “啊,没、没有。”楚山浔面色潮红,咬了口自己的下唇,动作极快地翻身朝着屋顶,“太晚了,快睡吧。”
    不多时,耳畔又传来她安稳细碎的呼吸声。楚山浔微微侧头,直直地瞧着她安眠的模样,眸子里的柔情依恋和欲念并行交织,哄得他俊脸潮红,左颊的长疤淡极,在满脸绯色中透着妖异。
    整整一个时辰,他都在这种催迫难耐中煎熬。这些日子以来,因是要养伤,家里补身的吃食几乎都叫福桃儿推给了他,三五不时的,吃下许多荤汤补药。
    又正是血气畅通的年岁,这些养分热力便悉数聚合在楚山浔的体内。平日里无事,可一旦动了心肠,那些纷繁念头便悉数团聚起来,在他脑海里暗流不断。
    已经不是头一回眼下的场景了,楚山浔默然,他骤然明白过来,原来对着丫头,他已经不止是亦师亦友的牵连,而是真正动了男女之情,想要相守。
    可偏生他知道福桃儿的性子,也有些明白她并非还愿意嫁与自个儿。醉心科举、汲汲于功名,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可男儿的担当总还是有的。
    塌上人,他是要定了,可不是现下。他若是今夜任着性子,便是欺负了她。
    然而身上还是难受的,他的双手又不方便。不论如何都无法让欲望褪去。唯恐将人吵醒,床榻上楚山浔躬身蜷缩,侧着脸凝视了女子的睡态。
    他将一双眸子都熬得赤红,堪堪要滴下水去,却依然是强迫着自己生生忍过了。
    屋顶上是一路跟踪而来的侍卫耿忠,他见屋内无声,也就带着探听的消息回去复命了。
    “大人,今日市集上的少年果真是个女子……属下瞧着,那脸上有疤的俊俏后生,与她的关系应当非同一般。”
    “嗯。”萧元洲轻敲折扇,抿唇沉吟,“给你三日,将他二人的来历身份给本侯查清了。”
    也就是第二日晚膳时分,耿忠就将楚山浔的家世来历,连带祖宗八辈都给刨了出来。福桃儿的倒是简单,却因她祖籍江阴,所以还要延缓两日。
    靖远侯萧元洲神色复杂地瞧着两份籍册,他此番入平城,是奉圣上口谕,来与鞑靼使节密会的。想到嫡母垂垂老迈的模样,他心底闪过异样,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走,今夜先跟我出城吧。”
    却不知,这一犹豫,便又是错过了多少年。
    .
    得了三百两银钱,这两日为了避风头,福桃儿便连字摊都不去摆了。那日晨起,她瞧见楚山浔背着身子,在给自己换衣裳。过去一瞧,竟发现他亵裤里头的黏腻斑驳,当下想到了什么,不由尴尬着咳了声,便夺过衣裤去河边浆洗。
    楚山浔怕她误会,便只着寝衣散着发就跟了上去。
    “昨夜你喝醉了,我可没欺负你。”
    “说这做什么。”
    “我、我不是嫌弃你容貌……”
    “晓得的。”
    “小桃,你、你将来嫁我好吗?我可以只娶你一个!”
    捣衣的手颤了下,福桃儿抖了抖湿衣,沉吟良久才回身直视他:“将来还要很久,子归,我知道你的志向。如今说这些,也许将来又要后悔。现下你该做的,便是好好养伤,再下数年苦工,听闻前朝一位学士也是左手写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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