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后退了两步,又哼笑着看了眼廖沧,终于是转身,头也不回地带着随从出了铺子。
    “夫人受惊。”廖沧拱手施礼,挥了挥手,也准备就此告辞。
    “且慢。”并没有计较称呼,福桃儿踌躇了下,倒被鹊影抢先问道,“三月已至,你们大人何时能归?”
    “这…”上一封捷报还是二十天前的,廖沧只是护卫,并不清楚军中的事宜,“属下也不清楚,不过战事未闻恶信,但请夫人放心。”
    福桃儿沉默着看了看东南方,朝鹊影笑笑,也就进后厨忙晚市的点心去了。
    她的步子瞧着很稳,然而跨过门槛时,还是明显地顿了一下。
    .
    第二日天不亮,福桃儿正剁陷配大料,梁氏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她是个不长记性的妇人,言辞间竟还百般打听昨日那个男人的身份。按梁氏的说法,那瞧着是个大人物,模样也是十足的好,若是再略有财帛,索性便嫁了过去得了。
    “那人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匪首,嫂嫂近日无事还是少走动为好。”撒一把盐下去,嗅了嗅味道,福桃儿蹙眉看了眼她。
    梁氏竟不以为然,一番冷嘲热讽的鼓噪后,竟丢下句‘也不知都吃错了药是怎的,那个聂平啊,非要亲自过来,就是今儿晚饭后。’
    说完,还不待福桃儿制止,从桌上提了篮人家定好的点心,也就施施然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晚上的五十碗饺饵包完,福桃儿才斟酌完到时候怎样同那个叫聂平的说清,铺子里又来了两个娇客。
    第82章 .县主 [vip]
    说是两个娇客, 其实并不十分合适。
    “瞧这桌椅脏的,可是个坐人的地方?把你们掌柜的喊出来说话。”
    一个如莺啼柳翠的声音在客堂里响起,听得福桃儿脚下一顿, 停在了厨房的门槛前。
    这个声音?
    是楚玉音!
    从小窗正好能瞧见那边的动静, 福桃儿小心地瞥了眼, 便迅速地皱起了眉——果然是楚玉音,身后跟了两个丫鬟, 还带了个陌生的姑娘。
    此刻不过申正时分,铺子里的食客三三两两, 倒还并不多。然而楚玉音这一句娇斥,却还是让众人不住侧目。两个丫鬟慌忙上前要擦凳子, 她身边的那个姑娘却是倏然一笑,并不在意地甩袖坐了,还自顾自从桌上倒了杯粗茶喝。
    “章夫人,你说的人果真会在此处?”
    说话的姑娘乃是骠骑将军边勇的次女,名唤边寄安,年十九。她生得比一般女子要高挑些, 眉目间也是英气凛然。此女幼年便师从当世第一的刀客, 十六岁便领八百骑,孤军深入建州王廷百里, 立过奇功。是以,由圣人亲封为海长县主。
    近来山海关外承平多年,边将军的意思,叫县主自己从新科进士中挑个合意的郎君, 两家一文一武, 也可更好地巩固门庭。
    春闱后的鹿鸣宴上, 边寄安一眼就挑中了风姿俊秀经历坎坷的楚山浔。海长县主当日就朝圣人开了口, 次日,状元郎被召入宫,却是一口回绝了。
    这两个月,楚玉音的夫家升去了督察院。她心思转的快,花重金打了把苗刀。又反复筹谋时机,才有幸识得了县主。边大将军极爱那把苗刀,两家因此就有了些私交。
    章家虽入了京,升入督察院,却仍旧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在骠骑将军面前自然是不够看的。楚玉音便投其所好,摸清了五弟拒婚的缘由,费了好大功夫,才找着东六条巷的这处铺子。
    “边妹妹先喝茶,你们,快去将掌柜的叫来呀。”楚玉音娇笑着朝她身边坐了,对这位县主不拘小节的作派也是很不适应。
    福桃儿自然不愿多生事端,喊了个伶俐些的伙计便出去应付。小伙计到了那儿,插科打诨地将店里的点心面食报了个全。只问两位贵客要吃些什么,但问着掌柜的,只说老爷子这两日犯了风寒,正躺在塌上喝药呢。
    边寄安也不傻,当下同楚玉音对视一眼以作确认。
    “家里上下都通些岐黄,我与你们掌柜的有旧,这便进去瞧瞧吧。”边寄安起身抖抖袍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穿的是纱裙,眉间微蹙,落拓一笑,不容置疑地就要朝里走去。【以画】
    小伙计没见过这般蛮横的,跟着她们一路朝内,劝说阻挠都有,却怎么也拦不下她二人。
    进了主屋,正觉发愁糟糕间,骤见一中年人状似病弱地躺在塌上。虽然被子盖得严实,可小伙计还是一眼认出,这人是新来在后院帮厨的。他反应极快,当即轻声催促:“都说掌柜的不舒服,已经睡下了,您二位还是赶紧出去,莫扰了他。”
    楚玉音一脸晦气,嘟了嘟嘴,上前挽着边寄安的胳膊就回了院子里。边寄安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她,也是有些失望,她望着院中松柏,鼻尖微动,突然问那伙计:“既是喝了药睡了,如何一丁点草药的苦气都不曾有?”
    她从小跟着父兄在亲历战场,五感嗅觉都是极为敏锐的。
    躲在后厨的福桃儿听了,心里一个咯噔。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正准备从小窗翻出,直接朝后街先避开。
    可巧的是,那头边寄安正走到厨房和客堂交汇处,鹊影从外头带了女儿阿沅买零嘴回来。她提着三五个纸包,抬眼对上两人,那笑便僵在了唇角。
    “四小姐安好,多年不见了。”她眉眼微垂,将纸包递给阿沅,催她进去自玩。
    楚玉音哂然,青眼珠子一翻:“五弟还真是长情,竟把你也带了京来,这小东西……”她故作惊讶地扫了眼身边高挑的女子,“该不会是五弟的……”
    “不不不,四小姐误会了。”鹊影急得出言打断,又放轻了些声音,“她是桂家的孩子,不过如今跟我姓,叫宋沅。阿沅,快喊人呀。”
    阿沅眨巴着大眼睛,无所顾忌地盯着楚玉音,她的发簪精巧灵动,流苏映着院里的春光,泛着细碎的金屑。阿沅有些胆小,又觉着这个姐姐很是好看,当下露出了她缺了半块的乳牙,小声嗫喏:“两位姐姐好。”
    “哼,混叫什么,一个丫鬟也配。”虽然被喊了姐姐,楚玉音秀眉微扬,大眼睛里也是自得,嘴巴却仍是不留情。
    阿沅已经三岁多了,自然明白这个装扮得像蝴蝶似的姐姐是在凶她。当下就扯着娘亲要朝后院躲去,鹊影心下不安,也不想多留她,便叫小伙计好生招呼。
    “慢着。”果然,楚玉音不过朝那女子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人就开了口,拦住了她们,“小娃娃,告诉姐姐,你今年几岁了?”
    边寄安的眼睛深邃多情,可笑起来时,却总是带了股杀伐意味。若人与她对视细观,便要觉出寒意来。小孩子尤其敏感,当即皱着小脸朝娘亲身边缩去,看着自己巴掌大的脚尖,回了句:“快四岁了。”
    “真是可爱,长大了又不知要迷了多少儿郎。”边寄安跨步上前,一伸手极轻巧地竟将孩子托抱在怀里。
    一直在小窗后看着的福桃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只是犹豫的瞬间,突然见那女子将阿沅当空一抛。
    惊呼声响起一片,就在大家都以为这贵客是要摔死这孩子时,下一刻,边寄安出手如电,猱身移步,起落间又将阿沅稳稳抱进了怀里。
    对着有些呆愣的孩子,她展眉一笑,低头道:“小娃娃,好玩吗?”
    阿沅到底是个幼童,被她眼里的温色感染,方才的起抛又着实新鲜,她当下挥挥小手,又露出了缺半块的乳牙:“姐姐,抛抛,阿沅还要,抛抛。”
    在鹊影几乎煞白的脸色前,边寄安抱着孩子哈哈大笑起来,她深瞳一转,故作怜爱道:“你这娃娃对我胃口,不如跟姐姐回府住一段时日?”
    眼见得她迈步就要朝外走去,福桃儿一推小门,快步从后厨跑了过去。
    “四小姐!”她在背后急急地叫住两人,“你可是来找我的?”
    海长县主听到这个细弱的声音,心里明白,她蹲下身,仔细地将怀里的孩子放下。又随手抽下头上一根颇重的碧玉吊金虎簪子,朝阿沅馒头似的小髻里一插,笑道:“送你了,玩儿去吧。”这才收敛神色,转身看向背后的女子。
    彼时,福桃儿围了一领麻灰兜裙,上面沾满了厨间的油腻菜屑。她瞧着清瘦极了,围兜系着的腰肢比柳还纤弱。为了便于劳作,长发尽数盘堆在顶上,用一张粗纱裹了。一张脸更是寡淡素雅,檀口一点,下颌尖尖,只是眉淡目细,全然不符合美人的标准。
    海长县主讶然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虽说楚玉音早已贬低过此女,可亲眼见了,还是免不了疑惑。脑子里掠过楚侍郎那张艳若春景的脸,实在是很难将这两个人拉作一对的。
    “五弟拒婚,应当就是为了此女。”楚玉音提醒了句,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你就是楚大人的通房?”边寄安上前两步,放低了声音,她们站在院门槛边,离食客远了,旁人也就听得不甚清楚了。
    “只是作过丫鬟罢了。”从这女子的穿戴气度和四小姐的态度上,福桃儿猜出她身份定然不会普通,也就垂了头,少说少错。
    两个隔着门槛对面分站,院里的地面本就比客堂要低数寸。边寄安本就比普通女子高许多,这一下借了地势,便几乎比面前的福桃儿高出了一个头不止。
    凑近了瞧,她才发现此女肤质柔顺,不施脂粉,檀口未点呈现出较浅的藕荷色。从这个角度望下去,边寄安莫名想到野史上一句‘我见犹怜’的话来,可那分明是用来形容绝世美人的。
    再对答了几句。她哂然摇头,否定了‘我见犹怜’的形容。此女年已二十三,虽则貌陋,却瞧着如二八少女般稚气温雅。尤其是那股弱不胜衣却强自镇定的模样,连她瞧着,都实在是很想欺负一番。难道那楚侍郎,喜欢的便是这般风格的?
    跟着主人在院里的石桌边坐定,海长县主犯了愁,近来东北无战,她也过了年纪,对边府来说,楚侍郎正是最为合适的不二人选。
    “县主,还和这贱婢废什么话呀。”表明了身份,楚玉音急于邀功,朝着福桃儿露了狠色,“给你笔银子,速速离京去。”
    边寄安抬手制止,凝神望进她眼底:“难道你真的从未对楚大人生情。”
    “情也分许多种。”对着这位贵客,福桃儿能觉出她的深不可测,本能地觉得她比楚玉音要危险许多。因此只是谨慎如实应答:“我从小长于市井,后来家道艰难,是楚大人偶然救的我。后来他落魄历劫,我又恰好相随,也就是两清了。”
    见海长县主竟不错眼地望着自己只是细听,福桃儿移目抿唇,只好继续道:“大人也曾说过我与他是‘明月与污泥’,本就是不相配的。再者说,民女也算历过世间险路,如今,我在此开一食铺,安然度日,已是心满意足,再无他想。”
    毕竟是从鞑靼王廷出来的,在京中可以依仗楚山浔的庇护。况且此地许是她出生的地方,京城颇大,也许哪一日,还能再见到生身爹娘呢。
    所以,她私心里,并不愿离开京城。
    “听她花言巧语。”楚玉音啪得一下就将玉盏摔碎,柳眉倒竖,“不走啊,不走,仔细哪一日被卖去花柳胡同了。”
    “章夫人!”边寄安突然厉声喝止,蹙眉扫了她一眼,“多谢你带边某来此,我还有些私话要同她说,你还是先请回吧。”
    楚玉音粉面嗔怒,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这叫个什么事,她原本是想着讨好于人,顺便来瞧一场好戏。怎么才说了不过几句,这位反倒是朝她凶起来了。
    她敢怒不敢言,背着人朝天翻了个眼珠。出去的时候,还朝鹊影狠撞了一下。她心底暗自赌咒,海长县主怎样一个杀伐果觉的人,战场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她就不信,这一回治不了这个贱婢了。
    第83章 .凌迟 [vip]
    福桃儿能感觉到, 面前的女子虽然言谈和煦,可那双瑞凤眸子,却始终在自己身上打量。
    虽然也是与寻常贵女差不多的打扮, 可从她的坐姿气度, 还有时不时抚向腰间的动作。福桃儿知道这个动作, 是腰间常配刀戟之人才会作的。
    对着这么个陌生位高又气势凌厉的女子,她自然是谨言慎行, 极小心地应对的。
    边寄安倒是瞧出她的惧怕,转而只是问了些楚侍郎过往爱好。凭一把苗刀和经年战术的积累, 在辽东,她几乎是战无不胜的。
    可今日, 和这么个市井女儿私话闲谈,她却渐渐得有些犹豫怅惘起来。心绪复杂,一则为楚山浔的长情折服,一则也是为了这种执着忧心。
    “时辰不早了,边某多有打扰,告辞了。”边寄安自然地拱了拱手, 起身时却差点被罗裙绊倒。
    “唉……县主小心。”福桃儿心下暗笑, 已是不怎么怕她了。
    将人送到了铺子前,就见她牵过一匹黑棕骏马, 挽了缰绳,突然回头道:“对了,宫里今早接到了闽浙来的捷报,倭乱已退, 多则二十天, 他就能回京了。”
    “啊?”福桃儿反应极快, 当即也是笑着拱了拱手, “那也该恭喜县主了。”
    海长县主离开后,福桃儿心中笃定,反倒忧心起昨日秦媒婆来说的人。
    金乌西沉,天光一片柔和。晚膳时铺子里的生意格外的好,还没到酉正,五十碗馄饨竟是全都售罄了。福桃儿忙着与伙计一道加馅擀皮,忙得是不可开交。
    一忙起来,这心事也就暂且搁下了。手里眼里便只余掌中那莹透萱软的面皮,一张张经了巧手揉捏,成了元宝似的一只只饺饵。
    到了戌时,铺子里的客人渐渐少了下来。一个壮实的青年汉子走进铺子里,此人时常来的,总是要一碗炸酱面,因此伙计也都认识。
    “这位爷,还是老规矩?”
    “额,我、我今日不来吃面,有事寻你们掌柜的。”
    福桃儿正从后院过来想帮着收拾,听了他这话,抬头看去时。却见是个二十七、八的汉子,生得面目周正颇为壮实。福桃儿对这人有印象,铺子里的食客多是粗人,总有些不修边幅,偏这人,脸面干净,穿戴也整齐。
    只是略一思量,她便明白这人就是那托人说媒的聂平。
    下意识地扫了眼周围,她没有迟疑地开了口:“您是来找宋姑娘的吧,进来吧。”说完,头也不回地便朝后院行去。
    聂平见状,也来不及出言解释,只得捂了袖口的锦盒跟了上去。
    到了院子里,她脚步不停,直接将人朝正屋的厅堂带去。鹊影刚在里头点了灯,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朝她点点头,带了阿沅就朝里屋避开了。
    “福姑娘,我给你打了对金镯子。秦嫂子说,说你对我有些误解……”
    男人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老实厚道的。他有些不太会同女子说话,只是竹筒倒豆子般将家业人口尽数报了个细致。梁氏那日来说过,这人手艺卓绝,一年赚的银钱比没油水的小吏只多不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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