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玦的治疗方案是她前世就开始琢磨的;
    这一世,她又花费了大半年之久来调理顾玦;
    这张方子更是她用了几个月的时候反复修改的;
    刀具是她根据顾玦的意见,改进了几次后打造出来;
    羊肠线也是她先后在楚令霄和乌诃迦楼身上试验过,楚令霄用的是第一版羊肠线,还有不少缺陷,伤口愈合过程中出现过一些不良反应,后来楚令霄额头的伤口好得很慢,一度溃烂过还留了疤,但给乌诃迦楼用第二版羊肠线时,就有明显的改善了,缝合后的伤口没出现什么不适的症状。
    楚千尘的目光在绢纸上一字字、一行行地往下挪,似要把每个字都反复研磨似的。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可是——
    医者不自医。
    这句话不仅仅是说,医者难断自身的病症,对身边亲近的人也一样,会犹豫,会惶恐,下手会不够果断,一个不好,就会贻误病情。
    楚千尘抬眼,目光悠悠地望向了窗外的碧空,似乎穿过那茫茫的时光看到了前世。
    为了等这个时机,她已经等了两世了。
    然而,现在临到头上,她反而慌了。
    她迟迟没有动手,既有时机不好的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不敢。
    即便方才楚千尘在怡安堂那么自信地告诉殷太后,让她相信自己,让她别担心,可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害怕,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所以,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心里反复地预想、推测着可能出现的状况,反复地推敲着每个步骤。
    她经受不了任何一丁点的失败。
    楚千尘收回了视线,又低头去看手里的那张绢纸,眼睫蓦地一颤,感受到身后一股热源贴在了她背上。
    他的体温是那么温暖,他的气息是那么熟悉、干净,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就算不回头,楚千尘也知道她身后的人是谁。
    “你不是酿了梨花白吗,等开春,我们一起喝梨花白,赏满树梨花。”他的嗓音如同他的体温也是暖暖的,勾勒出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
    楚千尘当然听得出来,他是在委婉地告诉她,他相信她。
    是啊,他一直是相信她的。
    他也一直是这样纯粹的一个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看似闲云野鹤,其实胸怀家国。
    顾、九、遐。
    这三个字一直是她力量的源泉。
    “好。”楚千尘应了,声音软软的,“除了梨花白,我还酿了桃花酒,我们一起喝酒赏花。”
    因为他的伤,他不能喝酒。
    等他好了,他们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做很多他们还来不及做的事。
    楚千尘的心定了。
    她等了两世了,上天给了她重生,就是为了救王爷。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时机已经到了。
    顾玦以长臂紧紧地锁住她的纤腰,凝视着她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神情恬静。
    当她像此刻这般将眼帘半垂下时,那纤长浓密的眼睫又卷又翘,好像一把小梳子似的。
    顾玦心口火热,将双臂收得更紧了。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是,理智每一次都跑出来告诉他,还不是时候。
    是啊,还不是时候。
    他的小姑娘还小,现在的他也不合适。
    他,会好起来的!
    屋外几株梅树“簌簌”地婆娑起舞,摇曳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与悠然。
    “喵!喵呜!”
    直到突如其来的猫叫声打破了这种静谧的氛围,方才似乎静止了片刻的时间也开始重新流淌了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心情忽然间就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就像是温暖的阳光吹散了心中最后一丝阴霾,感觉豁然开朗了。
    楚千尘领着顾玦去了药房隔壁的房间,这间房间是特意为了这一天而准备的。
    房间不大,十分干净,中间放着一张木榻、几把圆凳以及几张用来置物的方桌,三面墙壁上的窗户全都是透明无瑕的琉璃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刚刚,丫鬟、婆子们又把这里重新打扫了一遍。
    琥珀就站在了房间门口,对着楚千尘点点头,意思是,全都准备好了。
    楚千尘亲自把刚熬好的两碗汤药端了过来,告诉顾玦先喝哪一碗,再喝另一碗。
    顾玦是个当断则断的人,毫不迟疑地端起了第一个药碗,仰首一口饮尽,第二碗也是如此,然后就躺在了榻上。
    楚千尘坐在榻边的凳子上,伸手给他探脉。
    顾玦睁着眼,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须臾,就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楚千尘的手指没有从他的脉搏上移开,又放置了片刻,才收了手。
    与此同时,她的眼神也变了,清亮,冷静,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针。”
    楚千尘一抬手,琥珀就先把打开的针包和烛台挪到她手边,方便她取用。
    楚千尘从针包里摸出一根金针,目光落在顾玦敞开了衣襟的胸膛上。
    他的肩膀宽阔,脖颈修长,肩膀下方是一对线条优美的锁骨,胸膛略显清瘦,上面有一道早就愈合的旧疤,寸长。
    除了少数心腹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在这道疤痕下还藏着一片箭矢的碎片。
    楚千尘开始下针,一针接着一针,动作果决。
    这些金针是为了止血,也有麻醉的效果,虽然方才顾玦服下的汤药中有一碗就是麻沸散,但是楚千尘总是不放心,所以额外多给他扎了三针。
    下一步,琥珀就自觉地移开了珍包,把另一张放置着刀具的桌子移了过来,这张桌子上有楚千尘特意打造的刀具,也有剪刀、镊子、刮刀等,全都是簇新,泛着冷冷的寒光。
    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江沅守在门口待命。
    如果没有楚千尘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去。
    楚千尘拿起了第一把刀子,用刀刃对准了顾玦的胸膛……
    这一瞬,旁边的琥珀都不忍心看了。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楚千尘拿刀尖对人,却是第一次有此刻这种心情,心口压着一团沉甸甸的气团,喘不过气来。
    琥珀微微侧过脸,去看楚千尘,却见她的眼神是那么坚定,那么专注,很显然,这一刻她已经完全摒弃了多余的杂念。
    她执刀的手也那么沉稳,举重若轻。
    锋利的刀刃压在他的皮肤上,皮肤随之微微下陷,刀刃划开了皮肤,那殷红刺眼的鲜血即刻从伤口中溢了出来……
    此时此刻,整个院落都显得特别的安静,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没有风声……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外面,殷太后早就到了正院,但她没让人去通禀,只是静静地等在堂屋里。
    她一手持佛珠串,慢慢地捻动着紫檀木佛珠,嘴里默念佛经,雍容庄重,同时在暗暗地祈求着上天神佛,祈求先帝在天之灵保佑他们的儿子能度过这一劫。
    只要顾玦能平安无事,就是让她折寿十年,她也心甘情愿!
    殷太后就这么坐在那里,除了捻佛珠的手指外,一动不动。
    王府里看似平静,但其实已经戒严了起来,下人们全都不许外出,也不许在王府内随意走动,巡逻的侍卫们也增加了一倍。
    薛风演、莫沉、唐御初等人依旧留在韶华厅里,皆是心绪复杂。
    忐忑、惶惶、烦躁、焦虑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有的人还坐得住,看着窗外似在发呆;有的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茶;有的人焦虑地来回在厅堂内走动着。
    他们唯一还能庆幸的是,王妃这个时间选得好,今年是大年初二,他们这些个孤家寡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王府不出门。
    唯二不在这里的人一个是云展,云展年前就率玄甲军出去实战操练了,另一个就是苏慕白。
    五城兵马司就是过年期间,也就是轮流休沐,大部分人在过年期间也得当值,因此苏慕白在离开韶华厅后,就出了门。
    他兴师动众地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故意惹事,把潜伏在王府周围那些乔装打扮的锦衣卫们全都弄走了,双方还打了一架,闹得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跑来围观。
    锦衣卫也不是那等敢于吃闷亏的人,朱雀大街上足足闹了一个时辰,才消停。
    夕阳落到了西边的天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这个夜晚比前两夜要安静多了,少了很多爆竹声。
    漆黑的夜幕中挂满了星星,今夜银月如弯钩,漫天星辰星星点点,犹如那墨蓝色的锦缎。京城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只余下那万家灯火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皇宫中,灯火通明,远比京城的其他地方更明亮,尤其是养心殿。
    夜虽已经来临,但今夜的养心殿却有外客。
    皇帝与一个道人正在静心室中,两人都盘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上。
    倪公公接过了皇帝喝了一半的茶盅,再转交给一个小內侍,跟着又仔细地给皇帝擦拭额角的汗珠了。
    皇帝面色潮红,眸生异彩,挥挥手,示意倪公公退开一些,不咸不淡地说道:“道长的《道德经》讲得别具一格,朕听着也是有所感悟。”
    皇帝在听完玄净讲道后,就又服了一颗丹药,此刻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说不出的舒畅。
    这大冬天的,静心室内也只放了一个炭盆而已,可皇帝却热出了一身汗。都说年轻人火气好,不畏寒,皇帝想想自己年轻时,也未必有这样的体魄。
    原本闭目的玄净道长睁开了眼,眼中闪着莫测高深的光芒,甩了一下手里那把银白色的拂尘,不卑不亢地道:“这是皇上与道法有缘,与贫道有缘。”
    皇帝不置可否,在倪公公的搀扶下自蒲团上起了身,一边走向前方一排透明的琉璃窗,一边又道:“道长,这《道德真经》已经讲得七七八八,今晚道长不如给朕讲讲《南华真经》如何?”
    现在才一更天而已,皇帝精神正好,在服了丹药后,甚至还有几分亢奋,毫无睡意。
    所谓《南华真经》,即《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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