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她不要什么事都自己忍耐,多少依靠我一点,别将我视作孩子。可是一个无权无势、甚至没有正常身份的成年男人,似乎还不如一个幼童。起码后者能随时给她拥抱,不必小心自己是否越界。
    孙宁越是独立,表示出无所谓的态度,甚至反过来安慰我,我越是感到深深的愧疚。自尊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反复灼痛。
    “……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她绕到餐桌另一侧,纤细手指搭上我肩膀:“俊彦,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你们家的事我们都明白。”
    尽管曾经发生的丑闻让许育衷的地位受挫,但许家长孙的身份仍是一份不错的筹码,加上相貌和花言巧语的本事,说不定能骗到某位天真千金的心。
    “一个名义上的身份也不值得我争来争去,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嫁进许家,我攀不上这高枝,也不想攀。当然,我更不愿意插足别人的婚姻,他要结婚我就和他断了,反正孩子是我的。”
    孙宁爱许育衷,但爱得很清醒。
    “我知道你们俩关系不好,他还害你出了车祸。”她摇头,“我应该说抱歉,作为你的朋友,继续和他纠缠不清。”
    “暂时不要和他说。”无数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工作别那么拼,该忌口的地方也多注意,照顾好自己。我去b市的这段时间你先搬到颜姐家,她是……过来人,懂的肯定比你多。”
    孙宁的表情有些诧异,我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撕开鲜亮外皮,联姻也只是一场交易,那么说不定我可以和许育衷谈谈。
    不过……现在属于我的筹码还不够。
    我需要更多。
    包间里陆惊帆依旧一副冷淡模样,一丝不苟的暗色衬衫,墨色眉眼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格外鲜明,显得病弱气息愈发浓重。
    他会不会突然倒下?那时候我需要做什么?要不要提前问问他速效救心丸放在哪?直到我坐到他对面,脑子里还盘桓着数个问题。
    “你会主动联系我,真令我意想不到。”他面无表情的抬眼看我,“在我公司楼下堵人,何必这么麻烦?”
    我用茶水润喉,扬唇一笑:“陆先生真会开玩笑,你又没有给我留电话号码,我也是无奈之举。”
    这话完全是扯淡,有个万事通宋城住在楼上,我可以直接询问生父的情况。甚至安德烈、杨沉中的任何一个人,对我生父的了解估计都远胜于我。
    但我还是选择靠杨沉提起的一点零星信息找到陆惊帆的母校,再一步步查到他公开的公司信息。好在他过于优秀,无论在哪都会留下痕迹,虽然费时费力,却不至于无迹可寻。
    陆惊帆对我的态度与他人截然不同,这令我窥见可抓住的契机。
    他和杨沉是合作伙伴,天资优越前途似锦,除去明面上涉足的行业,恐怕暗地里有更多资源。如果有机会为我所用……想到这里,我放低态度,耐心请他告诉我生父的事。
    我的父亲——他称为陆老师——这让我多看了陆惊帆一眼。他和我对视,语调毫无起伏:“我是孤儿,陆老师一直在资助我,所以上高中后我改了他的姓。”
    “你是他的养子?”
    “不。”陆惊帆平静道,“老师已经有你这个儿子,不需要养子。”
    “如果你是我哥哥就好了。”我心想,这样我可以放心的利用你,“毕竟你这么出色。”
    他垂下眼睫,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微微动容,又很快恢复冷漠:“我只是老师的学生。许俊彦,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据他所说,我父亲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完全是妈妈一厢情愿缠上他,又被许家恶意陷害,丢了公职、声誉尽毁。
    他是单亲家庭长大,唯一的家人因为他的事奔波许久走投无路,郁结于心去世了。正因如此,我父亲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后来许家的示好,宁可被诬告判刑,也不让步半分。
    出狱后他在b市被许家人阻碍,处处找不到工作,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沿海地区重新开始。
    尽管喜欢教书育人,但因为有案底,无法继续做老师,于是开公司做相对熟悉的教育咨询行业,一步步走到今天。
    鸿星教育……这个名字我很熟悉,如今街上随处可见它的广告,而且吴颜芮每周的课外辅导班就是由它的子公司提供。
    只是我怎么也没料到,我的父亲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
    “之前你在b市,老师对许家那边插不上手,但你这几年能安稳生活,全是他在帮忙。”陆惊帆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老师已经……结婚了,不过一直没有孩子。师母是非常善良的人,他们俩一直希望和你团聚。”
    大概是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陆惊帆说完后略有些喘息,他看着我,等我回应。
    而我的回应是:“哦,我知道了。”
    见我反应平淡,他微微蹙眉:“你没什么要问的?”
    “你说得很清楚。”
    ——陆惊帆也只比我大五岁,他知道的大部分过去都是父亲告诉他的,恐怕美化了相当一部分,否则不至于和我从许家获得的信息不对称。
    以前我很在乎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不是强奸犯的孩子,父亲和母亲到底有没有相爱过,现在想来都极其可笑。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别人轻飘飘的几句话,一份记载着所谓真相的文件,根本无法改变我早已定格的扭曲人生。
    我耸了耸肩:“所以,我什么时候可以和他见面?”
    “随时。”他停了停,暴露出言语中的尖刺,“不久前还说自己不在乎,被杨沉找上门后才知道老师对你的好,可真是……”
    “亲父子没有隔夜仇。”我微笑道,“今天晚上方便吗?我已经等不及。”
    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上演父子团圆的好戏,而是这个男人手中能帮我遮掩行踪的权力。
    我已经等不及要扮演一个依赖父亲的好儿子了。
    “我安排一下,让司机开车送你过去。”
    陆惊帆站起来的动作有点快,身体晃了晃,我忍不住伸手扶了下。我觉得自己的举动并无不妥,称得上充满善意,没想到他骤然脸色一黑。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之前包厢里过于温暖,我进来时随手解开了衬衣的纽扣,露出宋城在锁骨上留下的咬痕,从站立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
    场面有点尴尬,我立刻收回手,合拢衣领。陆惊帆面沉如水,语气像个痛心疾首的长辈:“我告诉过你尽快和杨沉断开,他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上回在杨沉家他也是这样,像个严苛刻板的苦行僧。我心想亲爹还没管我的私生活,不可理喻的是你才对,但说出来却变成了一句颇不正经的玩笑:“陆先生,你管得这么宽,不会是喜欢我吧?”
    这句话让我和他同时愣了愣。
    陆惊帆怔住的原因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我发愣是因为这句话的语气太过熟悉。轻浮,漫不经心,不放过任何一个寻欢作乐的机会。
    我终于找回了一点三年前的影子,在抛弃所有痛苦的前提下。
    陆惊帆胸膛起伏,呛咳了好几声,我分不清他的表情是恼羞成怒还是单纯的嫌恶:“许俊彦,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被他的窘态逗得哈哈大笑,笑得肚子发痛,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就是不可理喻。”
    亲手葬送正常的生活,一步步走回深渊,你让我如何维持理智?
    陆惊帆皱眉盯着我,表情慢慢收敛,若有所思的模样。我笑得脸发僵,赶紧揉了揉脸颊,思维回笼,准备为自己的冒犯行为道歉,却被抓住肩膀按到墙边。
    这就生气了?我挣动几下,没想到他虽然看起来身体单薄,但力气仍然比我大上不少。眼见情况不对,我连忙告饶:“喂喂,我开玩笑的,君子动口不动手——”
    略有些凉的唇瓣贴上我的唇,陆惊帆吻技高超得出乎我想象,舌根被他吮吸得发麻,唇齿间全是幽幽茶香。
    过了半分钟,或者更久,他放开握住我肩膀的手。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薄红,气息和我一样不稳,顿了一会儿后陆惊帆说:“我是直男。”
    被勾起的电流依旧刺激着身体内部,我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对他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没关系,我不介意。”
    第193章
    我有一个猜想。
    窗外风景略过,后座和司机之间隔着挡板,围出一个私人空间。我看向陆惊帆的侧脸,他鼻梁挺直,眼窝比一般人深邃,嘴唇紧紧抿着。
    “我脸上有东西?”
    我想了想:“你是混血儿?”
    “不清楚,但应该是。”陆惊帆停了片刻后说,“把我送到福利院的那个女人不会说中文,可能是从哪里被拐来的受害者。”
    他神色平静,转头向我投来一瞥:“许俊彦,你不必可怜我。”
    “那倒没有。”我说,“英雄不问出处。你现在这么成功,我羡慕还来不及。”
    “是吗?”陆惊帆似乎想笑一下,他向我靠近,“我有什么可羡慕的?老师没有孩子,以后他手里的东西全都会归你,不比自己奋斗轻松?你不知道我多想成为你——”
    我认真思考了下他的话,觉得有点可惜。算起来我的生父正值壮年,如无意外,这笔财产起码得等个三四十年才能为我所用。
    彼此间的距离缩近,那个吻带来的感觉尚未消散,空气中骤然多了些暧昧的气息。我坐直身体与陆惊帆对视,瞄到他面色不变,双手却无意识握紧。
    这张脸上,除了嘴唇笑起来的弧度,其他地方和秀美柔婉的妈妈一点都不像。
    也就是说……我的相貌肖似父亲。
    我想到同样与我相像的程贺云,他现在应该早已与相爱的女友结婚,过上了幸福温馨的生活。不知道陆惊帆要是见到他,又会做何感言?
    我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陆惊帆已经坐回原位,表情依旧严肃。
    我有一个猜想。
    这个猜想很快就能得到证实,在我的亲生父亲面前。
    陆惊帆轻车熟路的走在前面带路,独栋别墅前面种满了鲜花,s市比北方温暖,一年四季都有娇艳漂亮的花朵绽放。
    这种前花园后主宅的布局十分常见,一看便知被主人精心修剪过的花圃令我想起在金城的那段日子,宋城困住我的小院里也满是植株,小刘每天清晨都会花很长一段时间用来照顾它们。
    苏莞,陆惊帆口中的师母——也是我的继母——亲自为我们开门。
    她身材有些富态,手臂挽着米色披肩,皮肤保养得白皙光滑。然而长相普通,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人,唯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弯,显得亲切又随和。
    “我给保姆放了假,本来准备做几道拿手菜给彦彦尝尝,结果陆老师不让我下厨房,非要自己动手炒。”
    苏莞笑吟吟的带我们进屋,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她倒了杯热茶递到我手里,然后仔细看我的脸,感叹道:“你和陆老师不愧是亲父子,跟他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连眼睛下面的痣都一样。”
    我抬眼和陆惊帆对视,浓密眼睫挡住他眼底情绪。几秒后他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脱了大衣挂在衣架上,挽起雪白的衣袖:“我去给老师帮忙。”
    “不许去,你身体不好,坐着休息下。”苏莞阻止他,含笑嗔道,“陆老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让他自己逞能,你去了也要被他赶出来。”
    陆惊帆轻声说:“那我去看看做了什么菜。”
    “行,你催催陆老师,我们都等着他亲自准备的晚饭。彦彦平常有没有忌口?喜欢吃甜还是吃辣?”她抚摩我的肩膀,“我在家没事,比着陆老师的尺寸给你织了几件毛衣,不知道合不合身。看起来倒差不多,待会儿拿给你试试。”
    我招架不住她热情的态度,尴尬的笑了笑。苏莞握了握我的手,皱起眉头:“手这么冰,天冷了,怎么只穿单件出来?我上楼给你拿件外套。”
    我结结巴巴的说:“阿姨,不用,我不冷。”
    “客气什么?”她笑眯眯的站起身,“这里就是你自己家,不要拘束。”
    她说话的声音让人有种眼眶发酸的安心感。既不矜贵疏离,也不刻意亲昵,和我接触的任何一个女性长辈都不同,是我曾经幻想里母亲会有的模样。
    也许不够漂亮,但却柔软温暖。
    妈妈从未主动牵过我的手,只是对我扬起形状优美的下颌,像一幅遥远的画像,眼底不容半点尘埃。
    在我走神的间隙,陆惊帆已经回到了客厅,他有点疑惑的问:“师母呢?”
    “帮我拿外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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